看到他們時,你總是想起「巴黎倫敦流浪記」,想起喬治歐威爾。旅行的最後兩天你到了太熱鬧的諾丁丘。

地鐵上常常可以遇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們。

那些骨架瘦長的歐洲女孩也像日本女孩那樣,在後綁繞頸式的小背心外罩上一件色彩搶眼的寬鬆上衣;日本女孩喜歡多層次的打扮,習慣在短裙下內搭黑色帶蕾絲邊的七分褲修飾腿型;而那些在低胸緊身T恤和低腰短褲間只間隔著一條華麗鑽飾寬帶的黑美人,則讓人想起影集裡的邁阿密海灘。

紅色的中央線向西行。車廂裡從牛津圓環後就是滿滿的旅客,沿途下車的乘客很少,好像大家都和你有著同樣的目的地。

諾丁丘。

列車近站前,地鐵站務便要絮絮叨叨地廣播著:「Mind the Gap」,像極了捷運廣播「小心列車和月台間隙」。坐在對面約莫三四歲大的英國小女孩從上車後就不停地跟著站務播報站名,並用著她的童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著大家「Mind the Gap」。她的母親看著你,帶著抱歉的微笑。你也笑了。我們都要在諾丁丘下站。「Mind the Gap」,小女孩又對你說了一次。

不需依賴地鐵裡色彩斑斕的指標,只要跟著月台上打扮摩登的美麗旅人,就能輕易地找到通往地面出口的電扶梯。電扶梯很長,但是兩側的壓克力廣告板亮了整條通道,自信而從容地揭露著城市的複雜面相。

除了一款腋下體香劑、來自阿爾卑斯山的礦泉水、萊斯特廣場附近劇院正上演的歌舞劇廣告看板外,電扶梯旁常見的廣告還包括地鐵站的自製廣告,上頭的數據記著去年在月台和列車間隙發生過的數十起意外,「Mind the Gap」遂像則堅若磐石的紅色警語,鮮明地據在看板中央。

可是這裡說的「意外」,卻又不似想像中嚴重。如果換個方式來計量每年的乘車人口和意外發生的比例後,看板上提到的意外則顯得罕見。網路上有人聊到搭乘地鐵發生的意外插曲,往往是掉了無法在自然界自動分解的可樂瓶或者一只足以供地鐵老鼠嬉戲的皮鞋。如果執意去撿拾,那意外的發生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週末的波多貝羅市集滿滿是異地來的觀光客。

儘管你不曾來過這裡,隱身人潮中前行,卻無法不覺得dj vu,對諾丁丘。

當茱莉亞羅伯茲和修葛蘭在The Travel Bookshop邂逅時,你還端坐在教室裡抄著黑板筆記,心中念玆在玆的只是大學聯考。電影下片後,坊間的美語教學雜誌還打著買雜誌送「Notting Hill」VCD的超值優惠,儘管它有著風馬牛不相及的中文譯名「新娘百分百」,仍舊因緣際會地成為你第一部收藏的VCD。

還記得電影裡的市集。馬路中間搭了色彩花俏的帆布棚,折疊桌上攤平格紋桌巾,再擺上待價而沽的器物,賣家就如同個體戶般地把整條街變成了傳統市場。可供出售的東西種類五花八門,可以是柑橘、草莓、麵包和玫瑰花,可以是銀器瓷杯古銅板,可以是自己的畫作,還有更多的是真假難辨的骨董。當忙裡偷閒的大明星茱莉亞羅伯茲漫步其中,要怎能不流連這眩目的市集呢?

循著地鐵出口方向到波多貝羅市集,會先經過轉角那間粉著白漆叫做Mook的咖啡店。你隨身行李中有著同名的旅遊指南雜誌,介紹諾丁丘的部份正有咖啡店的照片,文字記者娓娓道著到此作專題卻遇到這精微巧合時的情緒。

除此之外,諾丁丘的地圖上會面註記了那些不可錯過的店家,像是電影中的The Travel Bookshop,附上書店的背景介紹和確切地址。給廚師的書店、叫做艾莉絲的骨董店,Paul Smith都在地圖上羅列清楚,好供讀者按圖索驥。

對陌生地勤作功課後,旅者總是太輕易而自信地預先在腦中勾勒出想望的異地。儘管陌生地輪廓栩栩而立體,組成成份卻相當複雜,整個過程更像是拼圖遊戲。

有些片段是來自旅遊指南上的照片,這些照片會有很漂亮而不容錯過的必要景點,畫面常是寥落的全景,配上三兩旅人,閱讀時總要輕易移情。由影像塑成的氛圍往往更具體,比方電影裡的諾丁丘,西城的閒適生活和優雅品味,好像就是整個區塊裡的共同形象。但對於生活的認知,總不脫實地的食衣住行,還沒出發前總要不斷探問曾經去過目的地的友人,從便宜的青年旅館問到電插頭,再從早餐問到便利商店有沒有出售生理食鹽水;再或者蒐羅坊間或者網路上那些鉅細靡遺的遊記,公車火車的路線也要確實掌握了,好像知道當地物價氣候的同時,未來的旅行也早在腦中預演了一回。還有一些趣味需要仰賴文化背景,比方博物館的珍藏、歌德式教堂或者名人的故居。

John Urry在The Tourist Gaze說,觀光客的凝視是由符號構成的,而觀光則是符號的蒐集。符號的辨識一向也是旅人擅長的,就算不走馬看花似地拍到此一遊照,也沒有太多消費行為,旅人仍舊在指認符號。不論是要按圖索驥,或不經意在漫遊中指認出那些自己印象中的異地面貌;旅人總像是過於敏銳的獵人,太聰明地要去捕捉那些拼圖印象,那些dj vu。

所以你更能輕易地指認出不在指南上的東西。

往波多貝羅市集的路上,眼尖地從一排兩層樓高的漆白公寓外牆上注意到這個藍色匾牌,上頭寫著喬治歐威爾的名字。在倫敦常常可以見到這精巧的藍色匾牌(Blue Plaque),安靜卻不張狂地標記著名人故居,超過七百個匾牌就這樣蔓生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幫那些名人留下具體存在的註記。

「喬治歐威爾,1903-1950,小說家和政論家,曾居於此」。藍色匾牌上面寫著。寫「巴黎倫敦流浪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1933)前,歐威爾還住在東區。搬到南肯辛頓和友人分租公寓是則1935年中期到隔年的事。

從窗邊望去,竹紋簾幕遮蔽了可能的景深。

你想像著那時的諾丁丘。

這排兩層樓的公寓是在的,沒有對面正在施工的大樓,斜對面便宜出售名牌女裝的Outlet太新,在那時可能只是住家,轉角高朋滿座的小酒吧和隔壁的古董店則可能更早前就一直都在。

儘管知識分子式地對社會不公義大發議論,歐威爾親證歷現他的社會關注。有名無實的貴族出身像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他選擇到巴黎當洗碗工,到倫敦東區體驗遊民的生活。「巴黎倫敦流浪記」後半部寫的是遊民臨時收容所的生活。儘管語調忿忿、不時批評社會階級及遊民法的荒唐,還時不時反諷地穿插了那些他歸納出的常用粗話,窮人省錢住宿指南(提醒讀者千萬記得不用錢的堤岸是首選),以及他對遊民終身無法嫁娶的同情。除此之外,還有深刻描述遊民生活,包括如何在遊民收容所中克難地梳洗、排隊領餐票,上了餐館卻只換回不等值的麵包和紅茶。對於窮人的生活,包括遊民、行乞者、馬路畫家或街頭攝影師,歐威爾高度專注地描寫他們如何聰明地和險惡環境抗衡,如何在其中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繼續生活。儘管篇幅不等,歐威爾幾乎是同等慈悲地,翔實地記載著他們特異的人生。

從希斯洛機場到倫敦機場,再從東區往西城移動,你不曾在城市外圍見過路旁的遊民。反倒是在繁複花巧的市中心,像是萊斯特廣場附近旅店的騎樓下、查令十字車站外,或者肖像博物館的後門,才偶爾瞥見歐威爾自三○年代起就細細聚焦書寫的遊民們。

他們身旁有時有一隻狗,少數會在足前擺著盛硬幣用的小鐵盒;但慶幸的是,每個人都有一只睡袋,色彩各異。

看到他們時,你總是想起「巴黎倫敦流浪記」,想起喬治歐威爾。

旅行的最後兩天你到了太熱鬧的諾丁丘。

整條波多貝羅路摩肩接踵地填滿了外地人。旅遊指南提醒你,路上的行人幾乎都是外地人,只有那些賣家才是本地人。不論外地人來這裡用觀光的態度迅速消費城市,或藉由一場短暫的旅行來放空自己,指認符號總是信手拈來。看著路旁出現了旅遊指南照片裡的路牌,或者進了店家買到了友人推薦的必備單品,好像就更能確定這場超現實的符號辨識遊戲終究不是一場幻覺。

電影中的茱莉亞羅伯茲和修葛蘭邂逅的書店此時也怕早已擠滿去指認電影場景的影迷吧。

走向陌生卻異常熟悉的波多貝羅市集前,你很慶幸自己先指認出的是一只旅遊指南上漏掉的藍色匾牌。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22500107,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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