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文學有一階段,詩人寫磨房蔚然成風。探究其中奧秘,很可能還有那麼幾個磨房女兒,常常在門口搔首弄姿、倚門巧笑什麼的,惹得詩人騷客抓耳撓腮、詩興大發。所以,詩人並不是歌吟一座座空磨房,而是唱頌磨房主女兒之美。不但英國,德國更加紅火,比如「格林童話」。而且,舒伯特更為「美麗的磨房女」(Die schne Mllerin)作過曲子。

「美麗的磨房女」是一部浪漫主義作品,在德意志青年們詩意般的漫游情緒上,它加上了純真的痛苦。拿我來說,讀德國浪漫主義文學,如施萊格爾、諾瓦利斯、艾興多夫等人,最叫人嚮往的,就是那田園牧歌式沁人心脾的濃郁感覺,以及那與山水林木俱來的微微傷感。浪漫主義對自然充滿熱愛,對自由充滿渴望,在他們筆下,德國年輕人必修課的漫游生活,也變得像詩一般美妙。多年前,我經常在德國萊茵河畔散步徜徉,游目騁懷,就差用一根木杖挑著個布頭口袋了。心裏就老想著,如何走過一條彎彎繞的山路,突然間,一幢小巧的農舍閃將出來。那小屋子前邊有一位萊茵少女,她身披一襲早晨的霞光,正在給一群鳥兒餵食哩。周圍是一派寧靜,只有鳥兒的歡聲啾啾,還有姑娘的鳥語呢喃。少女穿著這一帶流行千年的裙子,胸口靠得很低,裙腰高高的,襯出她豐滿的身材,纖細的腰身;裙子下擺撐得很開,恰像一朵倒過來覆在水面的蓮花。那花,那山,那水,那人,那綠,那蘭,那明亮,那安寧,那空氣裏微微振顫的心曲,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像夢一樣長留在我的胸臆……。

舒伯特本是個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又使他成了理想的感傷者。這種感傷同貧窮的苦惱,或失戀的痛苦無關,而是一種高純度的憂傷,是一片很典型的閑情。古今中外的詩人都有這種純粹的傷感,自然景色就是催化劑。「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詩人從飛花煙雨中讀到憂傷,兩者間的聯繫卻是空靈,也即一個純字。晏殊貴為神童宰相,還有什麼需要傷春悲秋的?所以純度就特高。「小園香徑獨徘徊」,「山長水闊知何處」,「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等等,最叫我擊節欣賞的,也就在一個純字。在西洋,舒伯特的「美麗的磨房女」便是這種純粹而美麗的痛苦:

早安,美麗的磨房女郎

你那小腦袋向哪裡張望?

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

是不是我的問候讓你煩惱

或者我的眼神叫你惆悵?

那麼,就讓我就遠遠地看你

透過你家那扇親切的窗欞

從遠處,從很遠處

透過你家圓圓的大門

你秀髮金黃的腦袋向這邊看吧

你這顆淡藍色的晨星

這正遙遙呼應著「閑情賦」裏的寂寞凄清: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餘陰。儻行行之有覿,交欣懼於中襟;竟寂寞而無見,獨倦想以空尋。斂輕裾以複路,瞻夕陽而流嘆。步徙倚以忘趣,色慘慘而就寒。葉燮燮以去條,氣凄凄而就寒,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於雲端。鳥凄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飄而不安;若憑舟之失棹,譬緣崖而無攀。

前者多清新直白,後者多沉鬱婉麗。所以,如果要論詩人的憂傷之深沉,中國人又超過了西洋人。可是,舒伯特音樂舒展流暢,像清晨的甘露一樣清新自然,得天籟之天助。中西文藝對抗賽,「比分」就是這麼交叉上升。

詩人、音樂家如此鍾情磨房女,至於磨房主本人呢?很奇怪,打從英國中世紀詩人喬叟開始,詩人就把磨房老闆寫得刁鑽促狹:

要說偷竊麥粒他可是把高手,

時常按應得的三倍索取報酬。

磨房主猥瑣不堪,而磨房主的老婆,或者磨房主的女兒卻風情萬種。評論家說,這是「早期煽情主義」(early sensationalism)在「煽」著詩人。對一個邂逅生情,對另一個就排斥牴觸,「煽情」也者,搧扇子的不正是弗洛伊德嗎?廣而言之,要做愛人身上的小裝飾、小擺設之類,也早由弗老道破。一個男人深愛一位女士,可是又遙不可及,他的「裏比多」便受到了壓抑。在下意識中就會隱藏起來,等待發泄。在下意識的夢境裏,一親美人的芳澤的渴望就發生映射,成了索性變作美人身上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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