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漪在台大教翻譯,第一年就教到風雲際會的一班
在教科書還沒進入「一綱多本」的戰國時代,莘莘學子對張心漪應不陌生;她翻譯修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那篇〈寄子書〉,不單是美感認知和文學的品味啟蒙,也是最好的人格教育。歷經三更燈火五更鳴的聯考生涯,當年死背的東西早就還給學校;如今自己也走上筆耕之路,卻在日前「驚」逢已經九十有一的張心漪女士!張女士雍容淡定,望之儼然六十出頭,一頓飯下來不單受益匪淺,更談到不少文壇往事。
張心漪,廣西省桂林市人,以翻譯見長,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應美新處所聘,在今日世界出版美國南方女作家凱撒琳‧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的《如夢令、午酒歌、舊家風》。另外如《林肯外傳》、《美國名家書信選》擁有更廣大的讀者;電影《真善美》的主人翁自傳《菩提樹》,亦是由她首開先例介紹到華文世界。在培育後進方面,她是台大第一位開授翻譯課程的教授,第一年就教到風雲際會的這一班: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李歐梵、歐陽子、郭松棻、戴天、林耀福。
打從數年前起,筆者應白先勇之邀共同撰述《牡丹亭》研究,名為合作,實同師生。白先生追求文學藝術的絕對性,卻也身體力行文化的社會功能。常常聽他說起:當年幾個大學生,如何風起雲湧地把《現代文學》給辦起來,為了雜誌,跑印刷廠、放高利貸、討債……種種書生所不必為之事都順理成章地頂下來!那時社會較為單純,大學生雖相對老成,但在風雨飄搖中懷抱文學理想、勇於任事,聽來竟有如任俠仗義一般。
白先勇和陳若曦都很用功,競爭得厲害
白先生是很感恩的人,當年一本「同人誌」出刊,張心漪不遺餘力地介紹訂戶,加上都是桂林老鄉,這份「親上加親」,他一直銘刻於心。我自己飽嘗聯考戰火,不是文學本科出身,開始寫樂評後,因為文類特殊,沒有師從,赤手空拳起家,倒收了幾個數典忘祖的學生。我是先學會當老師後再學習怎麼當學生的,遇上了白先生,這才享受到師門皈依的溫暖。如今天外飛來一個「師祖」,不免心生納罕,猛打聽當年人家是怎麼教、怎麼學的。
張心漪說:當年白先勇和陳若曦都很用功,競爭得厲害,最後她斟酌再三,實在無法決定誰勝過誰,因此兩個人都拿下最高分。她還不忘補上一句:「他們拿下我所給過的最高分。」這兩位前輩都個性好強,是早就領受過的;白先生做《牡丹亭》時,什麼都要最好的,不單如此,還精益求精,不斷驅策整個團隊突破個人極限!至於陳若曦,這個狂野的革命者,待我見到她時已經歷盡滄桑:兩岸對峙時代懷抱淑世大願回歸鐵幕,文革時九死一生,居然又能全家出來;後來她想返台定居創作,丈夫不允,離婚後終於回歸故土。
王文興最注意國際文壇脈絡、點子最多
他們的個性,也反映到當年《現代文學》的分工上,白先勇說:當時他們文藝青年,最期盼的就是在夏濟安編的《文學雜誌》發表文章。夏濟安移居美國後,整份雜誌走了樣,班上同學都悵然若失。據陳若曦追憶:她和白先勇都騎單車上學,某次兩人遇上,邊騎邊聊,提到若是自己有錢,就可以開辦雜誌。「錢?我可能有辦法。」白先勇即說即行,果然弄來十萬塊錢,再加上個王愈靜,三人在暑假交換了一下意見,開學後就轟轟烈烈地開張了。當時真是新人新氣象,個個豪氣干雲;白先勇說:「那時的台大校長傅斯年,是五四健將,在北大時辦了本《新潮》雜誌,很出名;既然傅校長辦雜誌,我們也來辦,也來個五四運動!」葉維廉高他們一屆,前來掠陣,創刊詩取名「致我的子孫們」,還真有傳諸千秋萬世的雄心。同學之間分派工作:白先勇是社長,歐陽子執掌財政、訂戶收發,陳若曦負責一切對外事宜。王文興年紀最小,但最注意國際文壇脈絡、點子最多,第一期便提議主打當時聞所未聞的現代主義作家卡夫卡。後來王文興果然成為《現文》當中最具實驗性的一位,在《家變》和《背海的人》中,把中文語法的創造性推至極限。
「那麼,王文興在學生時代是什麼樣子?」我愛聽故事的個性到現在一把年紀了還改不了,想起沉靜穩如泰山的王先生:那磁性的嗓音、喜怒不形於色的架勢,「他應該也很用功啊!」
「最起碼對我這科不是!」張教授眼眉含笑,平常望之也嚴的王教授,在她眼中,還是當年古靈精怪的小夥子:「有次交期末報告,他還交錯了,把上次就該交的給交上來。」———換言之,上次該繳的拖到這次來抵!聽得我瞪大了眼睛!
這件事給我很美的感受:原來,王文興曾經那麼幼小!也曾年輕過、稚嫩過,當他立志在文學道路馳騁的時候,還只是個會遲交作業的學生。他不是天生的巨人,文學巨人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用一生去實踐的。
張心漪更專注作一位「生活家」
至於張心漪自己,無可諱言,前瞻性要落居這幾個學生之後。除了遭逢離亂,還得相夫教子、操持家務,這些都分割掉不少時間。她嫁給費驊先生,費先生後來一直當到財政部長,一位官夫人,有整個社會加諸的枷鎖,是不允許太前衛的。
可是,她在文學的道路上,還是留下深遠的影響:泡特女士冶意識流與鄉野傳奇於一爐,對白先勇和王禎和產生巨大的啟發;台灣這十五年來模仿南美流行的「魔幻寫實」已經氾濫成災,其實類似技巧凱撒琳‧安‧泡特早在七、八十年前就用過。只可惜,無論是泡特或是張心漪,作品都嫌太少,沒能造成「魔幻寫實」那樣風行草偃的狂潮。泡特後來因為《愚人船》大賣而提早結束文學生命,張心漪則連這本磚頭書都沒翻;她最喜愛的,還是富於人情味的小品,包括後來由林海音先生出版的《媽媽的銀行存款》、《妙爸爸》……比起文學志業,似乎她更專注作一位「生活家」。
說起「生活家」,我覺得張心漪真是當之無愧。那天看到她,穿著粉藍色套裝,耳聰目明、腰桿筆直,一臉可愛的神情,粉妝玉琢的,真像個洋娃娃。和我談天的時候,不時哼著歌。
「魚來了,您嘗嘗,這對健康好。」我舀起一匙石斑,正要遞去,張心漪卻搖搖手:「不,我看過菜單,下一道是牛筋,我要留著胃口吃那個。」
「牛筋!您嚼得動嗎?」我正狐疑,卻見她張開一口牙說:「可沒有一顆不是自己的哦!」
全桌一片驚呼,那一刻,可真真是「甘拜下風」。白先生不在國內,趕緊把陳若曦找來,用「師叔」來替補「師父」,留下一幀「三代同堂」的合影。一位是「生活家」,一位是「文學家」,以後該往哪條路走,我回去可得好好想想。
http://www.udn.com/2007/1/31/NEWS/READING/X5/3709476.shtml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711025.shtml
- Feb 01 Thu 2007 14:38
喜晤張心漪 談白先勇、陳若曦與王文興【聯合報/文/符立中】 2007.01.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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