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札特權威，鋼琴大師列文（Robert D. Levin）是二十世紀後半罕見的音樂奇才，年僅二十歲即獲美國鋼琴泰斗賽爾金（Rudolf Serkin）之邀至柯蒂斯音樂院（Curtis Institute of Music）領導理論部門，現為哈佛大學教授、美國科學與藝術學會院士（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德國國際巴赫大賽（International Johann Sebastian Bach Competition）總監，為舉世知名的鍵盤樂器演奏家、音樂理論家與莫札特權威。在莫札特二百五十周年進入尾聲之際，聯副特別邀請樂評家焦元溥訪問列文，暢談莫札特的音樂與迷思，以及他身為台灣女婿的心得。（編者）
焦元溥（以下簡稱「焦」）：您不但考證出莫札特《協奏交響曲》（Symphonie concertante，K.297B）之真偽並作重建版本，修訂且補完包括《安魂曲》等諸多莫札特未完作品，今年更受卡內基音樂廳之邀，為慶祝莫札特二百五十年誕辰而補完其龐大的《c小調彌撒》（K. 427）。可否談談您補寫這些作品的心得？
列文（以下簡稱「列」）：這當然是令人膽顫心驚的工作，因為我永遠不知道自己和莫札特本人的想法會差多遠。這就像要把一種新語言說得宛如母語一樣，只不過這種語言叫「莫札特」，而唯一會說其母語的人已經死了兩百多年。我所能作的，便是了解當時的時代風格和配器，並以「莫札特語」的文法補寫或重建這些作品。
焦：這就更讓人好奇了──您是如何學會「莫札特文法」的呢？
列：我必須歸功於我的理論老師，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音樂教母布蘭潔女士（Nadia Boulanger），是她教給我這些作曲家文法。今日我能夠以莫札特、貝多芬等作曲家文法即席創作裝飾奏（Cadenza），補寫其未完的作品，完全出自於她的教導。如果不是她，我根本無法想像我可以做到這些。
焦：即使能說「莫札特語」，您如何寫出莫札特從未譜下的旋律？特別像《安魂曲》和《c小調彌撒》，許多樂段根本完全空白，也沒留下任何指示。
列：我並非無中生有，而是親自整理過莫札特所有手稿與筆記後，從中篩選出未用過的旋律素材作主題。許多人見到莫札特工整且毫無修改的手稿，就認為他下筆必是渾然天成。這大概是關於莫札特最大的迷思了！事實上，莫札特作曲遠比一般人想像的要費心。根據泰森（Alan Tyson）的研究，他甚至會取用十年前就放在筆記中的旋律或草稿以譜新作。莫札特也不是不會失手。像著名的《第二十號d小調鋼琴協奏曲》，莫札特最初對第三樂章的想法和今日的版本完全不同──多虧他放棄了那個彆腳的主意，不然那可會是一個災難！然而極其不幸的，是那些極為可觀的筆記和未完稿，在他過世後，百分之九十竟都被他的妻子康茲坦絲（Constanze）給扔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損失呀！要是康茲坦絲當年沒那麼莽撞，那些遺稿中該蘊藏著多麼豐富美麗的音樂！
焦：不過可能有人會問，為何不能就讓這些作品保持未完成呢？《c小調彌撒》一直廣受演出，被譽為三大彌撒曲之一。補完這些作品，如何能幫助我們更了解莫札特？
列：這像科隆大教堂或巴塞隆納的高第聖家堂要不要完成一樣。莫札特為《c小調彌撒》蓋了前門、後堂和一些樑柱，但就一個教堂而言，它還是殘缺的。然而當你把欠缺的屋頂和牆面補上，這部作品竟由五十分鐘變為九十多分鐘，規模比貝多芬《莊嚴彌撒》還龐大！我想我們該給這些作品一個機會，讓世人看看其可能的樣貌。這對莫札特也是公平的作法。
焦：許多人把莫札特的信件當作成人童話，也往往特別注意他一些愚蠢、粗鄙、淫穢、滿紙糞便的私人信件。甚至一些人根據這些信件而斷定莫札特患有妥瑞症（Tourette syndrome，患者會不由自主地罵髒話）。您怎麼看這樣的說法？莫札特真是一個停留在「肛門期」的生活白癡嗎？
列：莫札特給小名芭絲兒（Basle）的堂妹確實寫過帶性暗示的書信，他與妻子之間也有許多不堪入目的對話。以前這些信被認為破壞了音樂神童的形象，所以在德語系國家受到長期壓制，直到1938年安德森（Emily Anderson）編的英譯版才得見天日。但是，這種假正經地查禁其實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如此詞句並非莫札特獨有的個性，而屬於當時的文化狀況。我們同樣可以發現類似的污穢字眼出現在莫札特父母與當時所有社會階層人士的書信中，甚至包括海頓與貝多芬。
焦：那麼莫札特的信件可以讓我們如何了解這位音樂家和這個人？我們能從閱讀這些書信中得到什麼？
列：就像他的音樂，莫札特能在字裡行間，把人類最多元的個性，用他特有的理解和表達展現神奇的力量。他能用低俗淫穢的語氣寫信給堂妹，也可以用詞藻優美的義大利文寫情書給心上人──這不就像他能為歌劇中每一角色量身打造最適合的音樂？此外，莫札特的書信不只有傳記價值，更堪稱重要的文化紀錄。在那個時代，書信中的語氣不單針對所寫的對象，還包括普世大眾。因此我們得以從莫札特父子的魚雁往返中得到許多具有教誨意味的討論，包括對當時鋼琴構造和其表現潛能的思考，以及對鋼琴演奏技巧的看法。藝術家與社會間的關係也是書信中的重要資產。
焦：您演奏的莫札特向來以深入時代風格與作曲家精神聞名，我很好奇您怎麼看現今一般的莫札特演奏。
列：我覺得大多數人詮釋的莫札特都太平面化，他們沒有演奏出音樂中該有的歌唱性，也沒有充分表現出情感。莫札特的作品並不中性，而是非常生動，充滿戲劇性和對比。在莫札特的時代，聽眾所聽到的演奏遠比樂譜寫的要多。以他的鋼琴協奏曲為例，無論是莫札特所擔任的鋼琴部分，或是各木管演奏者，都會自由地添加裝飾，而且場場演出皆不同。現今我們的演奏已經太過保守了。莫札特該聽起來更性感、更刺激、更無法預測才是。
焦：除了補寫莫札特未完作品，您也為莫札特眾多木管與弦樂協奏曲譜寫裝飾奏，並受諸多名家演奏與錄音。然而您至今都沒有出版為鋼琴協奏曲所寫的裝飾奏，其中有何緣故？畢竟大家都很期待。
列：因為我每一次演奏這些協奏曲，包括錄音，都是即興發揮，每次演奏都不同。我希望我能持續保持這種即興能力。一旦認真為鋼琴寫下裝飾奏，我怕我會被自己的精心思考限制，再也不能自由地彈出完全即興的演奏。不過還是有小小的例外。有一次內人雅斐要演奏莫札特《d小調鋼琴協奏曲》，她不想彈貝多芬的裝飾奏，希望能彈我的版本，我就找出幾場現場錄音讓她挑選，看她中意哪一次，我就把那個演奏聽寫下來給她──不過，那還是一次即興演出就是了。
焦：真是貼心的先生呀！
列：不敢當，但如果你注意到我補寫的《c小調彌撒》，就會發現我把這部作品題獻給雅斐。莫札特當年為了他的妻子而作此曲，現在則輪到我把這補完版本獻給我的妻子。
焦：對於任何想要認識莫札特的古典音樂新鮮人，如果要您列出莫札特十首入門作品，您會選擇那些曲目？
列：任何這種名單都是武斷且不全面的，畢竟莫札特寫了太多傑作。如果真要我選擇十部作品，我會選歌劇《魔笛》、《唐喬凡尼》或《費加洛婚禮》（二擇一）、第四十號g小調和第四十一號《朱彼特》交響曲、第二十號d小調和第二十一號C大調鋼琴協奏曲、《小小夜間音樂K.525》、g小調弦樂五重奏（K.516）、單簧管五重奏和單簧管協奏曲（二擇一）以及《安魂曲》。
焦：透過影像和錄音，本地許多愛樂者都久仰您的大名，卻不知道您已經當了十一年的台灣女婿，每年都在台灣過年！然而直到今年，我們才有機會聽到您和夫人莊雅斐的演出。對於台灣和這姍姍來遲的首演，您有沒有特別想說的話要與台灣的愛樂者分享？
列：我每一年都很期待回到台灣，享受寶島刺激的活力與誘人的美食。雅斐的家人和我在台灣所認識的朋友永遠都能溫暖我的心，讓我一整年都充滿感動。台灣在古典音樂上的成就實是世界聞名，而我也極為喜悅地期待我與雅斐即將到來的演講與演出，希望能和更多台灣朋友分享我們的音樂。
http://www.udn.com/2006/12/19/NEWS/READING/X5/3652470.shtml
http://www.udn.com/2006/12/20/NEWS/READING/X5/3654028.shtml
焦元溥（以下簡稱「焦」）：您不但考證出莫札特《協奏交響曲》（Symphonie concertante，K.297B）之真偽並作重建版本，修訂且補完包括《安魂曲》等諸多莫札特未完作品，今年更受卡內基音樂廳之邀，為慶祝莫札特二百五十年誕辰而補完其龐大的《c小調彌撒》（K. 427）。可否談談您補寫這些作品的心得？
列文（以下簡稱「列」）：這當然是令人膽顫心驚的工作，因為我永遠不知道自己和莫札特本人的想法會差多遠。這就像要把一種新語言說得宛如母語一樣，只不過這種語言叫「莫札特」，而唯一會說其母語的人已經死了兩百多年。我所能作的，便是了解當時的時代風格和配器，並以「莫札特語」的文法補寫或重建這些作品。
焦：這就更讓人好奇了──您是如何學會「莫札特文法」的呢？
列：我必須歸功於我的理論老師，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音樂教母布蘭潔女士（Nadia Boulanger），是她教給我這些作曲家文法。今日我能夠以莫札特、貝多芬等作曲家文法即席創作裝飾奏（Cadenza），補寫其未完的作品，完全出自於她的教導。如果不是她，我根本無法想像我可以做到這些。
焦：即使能說「莫札特語」，您如何寫出莫札特從未譜下的旋律？特別像《安魂曲》和《c小調彌撒》，許多樂段根本完全空白，也沒留下任何指示。
列：我並非無中生有，而是親自整理過莫札特所有手稿與筆記後，從中篩選出未用過的旋律素材作主題。許多人見到莫札特工整且毫無修改的手稿，就認為他下筆必是渾然天成。這大概是關於莫札特最大的迷思了！事實上，莫札特作曲遠比一般人想像的要費心。根據泰森（Alan Tyson）的研究，他甚至會取用十年前就放在筆記中的旋律或草稿以譜新作。莫札特也不是不會失手。像著名的《第二十號d小調鋼琴協奏曲》，莫札特最初對第三樂章的想法和今日的版本完全不同──多虧他放棄了那個彆腳的主意，不然那可會是一個災難！然而極其不幸的，是那些極為可觀的筆記和未完稿，在他過世後，百分之九十竟都被他的妻子康茲坦絲（Constanze）給扔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損失呀！要是康茲坦絲當年沒那麼莽撞，那些遺稿中該蘊藏著多麼豐富美麗的音樂！
焦：不過可能有人會問，為何不能就讓這些作品保持未完成呢？《c小調彌撒》一直廣受演出，被譽為三大彌撒曲之一。補完這些作品，如何能幫助我們更了解莫札特？
列：這像科隆大教堂或巴塞隆納的高第聖家堂要不要完成一樣。莫札特為《c小調彌撒》蓋了前門、後堂和一些樑柱，但就一個教堂而言，它還是殘缺的。然而當你把欠缺的屋頂和牆面補上，這部作品竟由五十分鐘變為九十多分鐘，規模比貝多芬《莊嚴彌撒》還龐大！我想我們該給這些作品一個機會，讓世人看看其可能的樣貌。這對莫札特也是公平的作法。
焦：許多人把莫札特的信件當作成人童話，也往往特別注意他一些愚蠢、粗鄙、淫穢、滿紙糞便的私人信件。甚至一些人根據這些信件而斷定莫札特患有妥瑞症（Tourette syndrome，患者會不由自主地罵髒話）。您怎麼看這樣的說法？莫札特真是一個停留在「肛門期」的生活白癡嗎？
列：莫札特給小名芭絲兒（Basle）的堂妹確實寫過帶性暗示的書信，他與妻子之間也有許多不堪入目的對話。以前這些信被認為破壞了音樂神童的形象，所以在德語系國家受到長期壓制，直到1938年安德森（Emily Anderson）編的英譯版才得見天日。但是，這種假正經地查禁其實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如此詞句並非莫札特獨有的個性，而屬於當時的文化狀況。我們同樣可以發現類似的污穢字眼出現在莫札特父母與當時所有社會階層人士的書信中，甚至包括海頓與貝多芬。
焦：那麼莫札特的信件可以讓我們如何了解這位音樂家和這個人？我們能從閱讀這些書信中得到什麼？
列：就像他的音樂，莫札特能在字裡行間，把人類最多元的個性，用他特有的理解和表達展現神奇的力量。他能用低俗淫穢的語氣寫信給堂妹，也可以用詞藻優美的義大利文寫情書給心上人──這不就像他能為歌劇中每一角色量身打造最適合的音樂？此外，莫札特的書信不只有傳記價值，更堪稱重要的文化紀錄。在那個時代，書信中的語氣不單針對所寫的對象，還包括普世大眾。因此我們得以從莫札特父子的魚雁往返中得到許多具有教誨意味的討論，包括對當時鋼琴構造和其表現潛能的思考，以及對鋼琴演奏技巧的看法。藝術家與社會間的關係也是書信中的重要資產。
焦：您演奏的莫札特向來以深入時代風格與作曲家精神聞名，我很好奇您怎麼看現今一般的莫札特演奏。
列：我覺得大多數人詮釋的莫札特都太平面化，他們沒有演奏出音樂中該有的歌唱性，也沒有充分表現出情感。莫札特的作品並不中性，而是非常生動，充滿戲劇性和對比。在莫札特的時代，聽眾所聽到的演奏遠比樂譜寫的要多。以他的鋼琴協奏曲為例，無論是莫札特所擔任的鋼琴部分，或是各木管演奏者，都會自由地添加裝飾，而且場場演出皆不同。現今我們的演奏已經太過保守了。莫札特該聽起來更性感、更刺激、更無法預測才是。
焦：除了補寫莫札特未完作品，您也為莫札特眾多木管與弦樂協奏曲譜寫裝飾奏，並受諸多名家演奏與錄音。然而您至今都沒有出版為鋼琴協奏曲所寫的裝飾奏，其中有何緣故？畢竟大家都很期待。
列：因為我每一次演奏這些協奏曲，包括錄音，都是即興發揮，每次演奏都不同。我希望我能持續保持這種即興能力。一旦認真為鋼琴寫下裝飾奏，我怕我會被自己的精心思考限制，再也不能自由地彈出完全即興的演奏。不過還是有小小的例外。有一次內人雅斐要演奏莫札特《d小調鋼琴協奏曲》，她不想彈貝多芬的裝飾奏，希望能彈我的版本，我就找出幾場現場錄音讓她挑選，看她中意哪一次，我就把那個演奏聽寫下來給她──不過，那還是一次即興演出就是了。
焦：真是貼心的先生呀！
列：不敢當，但如果你注意到我補寫的《c小調彌撒》，就會發現我把這部作品題獻給雅斐。莫札特當年為了他的妻子而作此曲，現在則輪到我把這補完版本獻給我的妻子。
焦：對於任何想要認識莫札特的古典音樂新鮮人，如果要您列出莫札特十首入門作品，您會選擇那些曲目？
列：任何這種名單都是武斷且不全面的，畢竟莫札特寫了太多傑作。如果真要我選擇十部作品，我會選歌劇《魔笛》、《唐喬凡尼》或《費加洛婚禮》（二擇一）、第四十號g小調和第四十一號《朱彼特》交響曲、第二十號d小調和第二十一號C大調鋼琴協奏曲、《小小夜間音樂K.525》、g小調弦樂五重奏（K.516）、單簧管五重奏和單簧管協奏曲（二擇一）以及《安魂曲》。
焦：透過影像和錄音，本地許多愛樂者都久仰您的大名，卻不知道您已經當了十一年的台灣女婿，每年都在台灣過年！然而直到今年，我們才有機會聽到您和夫人莊雅斐的演出。對於台灣和這姍姍來遲的首演，您有沒有特別想說的話要與台灣的愛樂者分享？
列：我每一年都很期待回到台灣，享受寶島刺激的活力與誘人的美食。雅斐的家人和我在台灣所認識的朋友永遠都能溫暖我的心，讓我一整年都充滿感動。台灣在古典音樂上的成就實是世界聞名，而我也極為喜悅地期待我與雅斐即將到來的演講與演出，希望能和更多台灣朋友分享我們的音樂。
http://www.udn.com/2006/12/19/NEWS/READING/X5/3652470.shtml
http://www.udn.com/2006/12/20/NEWS/READING/X5/365402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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