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於文學世家的後人,最害怕的就是被人介紹為:「這是某某人的外孫,這是某某人的孫子。」每當這種時刻,他的表現不是手足無措就是呆若木雞。他說:「不要讓公公和爺爺這麼辛苦呵,早就安息了,卻還要被拖出來庇護後代。」聽上去他有他的道理,只是常常把我弄得十分尷尬,因此,乾脆不再帶他出去拜訪長輩的朋友,免得大家都以為父親有一個「不出趟」的後代。

一直到兒子大一期末考試結束的當天,我和丈夫接他去當地一家中餐館吃飯,剛剛坐定,老闆娘就親自出來為我們送茶,她說:「隔壁桌子上的客人告訴我,你兒子不僅是耶魯大學的學生,還是其中十裡挑一的DS(Directed study)謔稱『指導自殺』的成員,真了不得……」我心裡暗自得意,偷看一眼兒子,他倒也坦然大方,便趁機向兒子提出:「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去看望一位公公的老朋友?拜見這位藝術大家,只不過意味著對長輩的尊重和感情……」兒子答應了。於是匆匆結束午餐,發動汽車上路,一家三口必恭必敬地去拜見父親靳以在大半個世紀之前的老朋友,九十二歲的張充和先生。

張先生的寓所座落在離開耶魯大學不遠的一條僻靜的小街上,那是一幢白色的小樓,前院的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齊,給人一種暇逸的感覺。當我們的汽車到達她的家門口時,比預定的時間還早兩分鐘,只好坐在車裡靜等。講老實話,我心裡有些緊張,這不僅是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張先生,更因為是上午在耶魯東亞系聽到他們相當自豪的介紹。他們認為張先生是宋美齡作古以後,北美最值得尊重的中國女性。我感到自己有些莽撞,前腳剛剛打電話預定時間,後腳就登上門來,實在有些不合美國人的常理。我好像有些後悔,無奈,已經踏上了台階,不得不按下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人。他告訴我們,張先生老早就在等著了。話音未落,張先生已經從客廳裡迎了出來。只見她小小的個子,腦後梳著一個老式的髮髻。上身一件藍花布衫,配著一條黑布長褲,給人一種乾淨俐索的感覺。她走得很快,卻非常穩健,還沒有走到跟前,就張開雙手,把我們一一擁到身邊。特別是擁抱我兒子的時候,仔仔細細地端詳著他,遠看看,近看看,看了許久之後對我說:「這孩子身上有你父親的影子。」而我的兒子,身高一米八六的大小伙子,一下子被瘦小的張先生擁到懷裡,就好像是一個久離家鄉的孩子,突然又回到了摯愛的好婆的懷抱。這一天在張先生家裡,她始終沒有放開我們的手。她告訴我們,她比我父親小四歲,父親是個作家,她是一個書畫家,卻都喜愛崑曲。她不僅僅常常和我父親及朋友們一起去聽戲,自己也會和幾個票友們一起湊一台子戲。每逢這種時刻,我父親總是她最好的聽眾,聽到絕頂之處,便拍案叫好,神情相當投入,好像自己也是戲中的人一樣。有一次張先生在上海唱《蘆林》,其中唱到「這是姜秀才妻子安安的母親……」這一句時,原本應該在「母親」這兩個字後面哭出聲來的,不料,在她唱到「安安」這兩個字的當中,就聽到旁邊有人真情真意地哭起來了,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說到這裡張先生特別說:「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滿腔的真情令人難忘。」

張先生還告訴我們說,那時候大家都是窮文人,通常只看得起一般小戲班子的戲,因為是結伴而行,大家便輪流作東。有一次,名角楊小樓領銜主演黃天霸的《盜玉馬》,票價非常高,父親請不起大家一起去看戲,只好一個人偷偷地去看戲了。第二天,張先生問我父親:

「昨天你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到哪兒去了?是不是去看楊小樓了?」

「是的。」父親竟然供認不諱。

「戲唱得好嗎?」張先生追問。

「唱得真好。」父親回答。

「楊小樓有沒有出來謝幕?」張先生又問。

「不知道。」父親回答。

「怎麼會不知道?」張先生十分不解。

「因為我沒有看完就走了。」父親回答。

「你說唱得真好,為什麼又沒有看完就走了呢?」張先生非常吃驚。

「沒勁,滿場子的人沒有一個朋友,唱到精彩之處沒有人和我一起叫好,一個人坐在那裡越來越孤寂,只好走出來了。」父親很平靜地回答。

張先生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接著說:「你看看,這就是你的父親。」

這一天,我們在張先生家裡前前後後一共只有一個多小時。張先生在這一個多小時裡一刻不停給我們講述她和父親以及老朋友們的故事。她的記憶清晰,思路敏捷,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對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無不精通。講話之間,張先生不時地起身,甚至上樓下樓好幾次,去尋找有關文字,畫卷,印章給我們看。每一件東西,都會引起她的回憶。因為知道她剛剛動過白內障的剝離手術,視力還沒有恢復,怕影響她的休息,終於起身告辭。張先生依依不捨地送到門口,再三叮嚀:「再來啊,再來。」

兒子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今天我好像聰明了很多。」

這以後,每逢接送或看望兒子,總要去拜訪一下張先生。我發現張先生非常繁忙,因為客廳裡那本厚厚的簽字簿很快就會被簽滿,又換上一本新的。可是無論再忙,只要知道我們到了耶魯,她就會讓我們即時前往。有一次,我在家裡找出一幅她早年的書法,那是一幅五尺橫軸,其中工工整整地抄寫了崑曲《聞鈴》裡《長生殿》的唱詞和工尺譜,只是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天災人禍,漂流輾轉,飽經了人世間的創傷,最後的落款和年代已經被磨損了。張先生無限感慨地撫摸著這幅橫軸,她說:「這是我專門為你父親抄錄的,因為我知道他非常喜歡這部戲。轉眼之間六十多年過去了……」說著,她捧起橫軸,轉身走進書房,從一大排毛筆當中挑出一枝小楷狼毫,又親自研磨,然後坐定下來,一筆一劃地把磨損之處仔細補上。原來,這是張先生在民國二十八年六月裡為我父親抄錄的。看著張先生,這位九十多歲的長輩,坐在寬大的寫字桌後面,專心致志地填補自己年輕時代的字跡,一時間,時光倒轉,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個年輕活潑的張先生,大熱天裡一字一句地為父親抄錄這幅詞譜的情景,窗外的燕子飛來又飛去,年復又一年……等待詞譜的斯人已去,往事不堪回首。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張先生是否也想到了當年同樣的情景。最後,張先生捧起修補得天衣無縫的橫軸對我說:「能重新看到這幅詞譜讓我很感動,你父親非常喜歡我的字,當年他還囑咐我給他的朋友們寫字,其中給黃裳先生寫的一幅字後來落到拍賣行裡了,黃先生為此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呢。」

下一次再去看望張先生的時候,還沒有坐下來,就看到沙發前面的茶几上已經為我準備了一本黃裳的散文集,其中還夾著一張精緻的書籤。張先生急切地讓我把書打開,翻到書籤夾著的那一頁,然後坐在我的對面,並遠遠用手指過來,讓我朗讀其中的一段文字。難為情的是,整天和電腦打交道的我,已經很久不讀中文了,生怕在長輩面前出洋相,磨磨蹭蹭張不開口,不料張先生等不及了,她用峻厲的目光敦促我,終於她自己斷斷續續地背誦起來:

「接到(你父親)這封信和字,真是說不出什麼滋味,痴坐了許久。……似乎又活龍活現地看到他這個人,他善良熱情,關心朋友,愛護朋友。……彷彿可以看見,聽到他那胖胖的雙頰上蠕動的微紅,眼鏡後面瞇縫閃動的雙眼,好像有點口吃似的斷斷續續說出來的話,他那總是抹不掉的微笑和一會都停不下來的動作,……」張先生的聲音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這段文字雖然不長,但要背出來絕對不是讀一遍兩遍就可以做到的。其中傾注多少感情?就連我這個做女兒的也遠所不及,我感到羞愧。

後來張充和先生專門讓人為我複印黃裳先生的這篇散文《宿諾》,她指著「抹不掉的微笑」這幾個字對我說:「記住,這就是你父親。」張先生除了給我複印了《宿諾》以外,還給我印製了一幅很有意思的「仕女圖」,這是她一九四四年的作品。當時她在重慶拜訪一位她的長輩,鄭權伯先生。因主人有客,張先生便坐在書房裡等待,順手在一張宣紙上寫了一首小詩,詩的大意是:一個仕女合著眼睛彈撥四弦琴,此時無聲勝有聲,不知為誰悲平生。由於「合眼」這兩個字,張先生提筆先是畫了兩隻閉上的眼睛,又有兩道精細的眉毛,然後是筆挺的鼻子,櫻桃小嘴,接著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正在這時候,日本人空襲的警報拉響了,大家通通逃進了防空洞。警報過後,年輕的張先生拎起她的包裹就要告辭,不料鄭老先生一把把她拉了回來,一定要她把畫完成,並訓導她,寫字書畫都要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懼於長輩的威嚴,張先生只得勉強回到書房,而心裡卻想著趕快逃命回家,於是在工筆畫的仕女頭像之下,草草勾畫了抱著四弦琴的仕女的身體。原來這幅被後來人讚賞為工筆畫和印象派結合的仕女圖是日本人的炮火威迫出來的,同時更體現出張先生的藝術功底。幾個月以後,當張先生再次回到鄭家的時候,連她自己也大吃一驚,只見這幅仕女圖已經被許多書法大家的墨寶包圍住了,其中有沈尹默、章士釗等等,大家對張先生這幅一半是工筆畫,一半是印象派的仕女圖讚不絕口。張先生在給我講解這個故事的時候,這幅仕女圖剛從北京的「張充和書畫展」收回來,又要運到西雅圖去展覽了。

在張充和先生將要送出去展覽的眾多作品當中,還有一本巴掌大的小摺頁,是張先生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共有二十幅字畫,意境極高,我翻來翻去愛不釋手。張先生說她已經把這本小摺頁送給了她奶媽的曾孫女了,我聽了愈加捨不得放手,只好借回家裡,想辦法複製到了榮寶齋的宣紙上。複製品比原件還要大出兩倍,裝裱進西洋鏡框,簡直就像真的一樣。看著自己的「傑作」,十分得意,不料張先生看見了也非常高興,特地找出她的印章,專門在這二十張複製品上一一蓋章。張先生蓋章是非常講究的,她先在寫字桌上墊一小方厚厚的玻璃,又用鎮紙把宣紙壓平,這才打開朱砂紅印,開始蓋章。這天,張先生用了兩枚印章,一枚是「張四」(張先生在家排行老四),另一枚其實是陰陽章,一面是「張」字,另一面是「充和」。張先生一邊給我蓋印章一邊告訴我,在她動白內障手術的時候,醫生發現她的眼底有一個斑點,這斑點致使她的視力不能平衡,因此,她的印章常常是歪的。於是,她開玩笑說:「印章不歪就不是真的。」印章蓋完以後,張先生又在印章上灑小兒爽身粉,這是張先生的「秘密武器」,灑上爽身粉的印章不易走樣,並且更加鮮明紅亮。我原本只奢望張先生能在每張複製品上蓋一個圖章就夠了,不料她在每一張上都蓋上了三個印,這真使我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坐立不安,因為我知道這一天張先生身有小恙,水瀉了大半個晚上,連續要蓋幾十個圖章,對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工作量。但是,張先生卻對我講:「你來了,我真高興,我的病也好了。」

張先生看到我們總是高興的。一年夏季我去看望她,一進門就看到桌上放著滿滿一盤小番茄。張先生說,番茄是她院子裡種出來的。這天清早,她五點鐘就起床了,踏著晨露,親自一粒一粒地摘下來。又把這一粒一粒新鮮飽滿的小番茄放進我的手心,疼愛地看著我放到嘴巴裡,我真像是回到了童年時代。

那時候張先生正在抄寫「千字文」,她說她要抄滿一百遍,看到我喜歡,就從其中挑出自己最滿意的第十一遍,簽字印章送給了我,又知道我兒子沒有學過中文,特別找出二○○○年寫的正楷送給他。我發現,張先生的書法於隸書,草書,行書,楷書都有很深的造詣,並集歷代書法大家之長,又輸入了自己清秀裡的剛勁,嫻雅裡的生動,正如沈從文先生在四十年代所說:「無纖毫俗塵」。

兒子大三暑假,在耶魯醫學院實驗室作他的畢業論文,專門到離開他實驗室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三層閣。原本以為頂樓可以安靜一些,卻沒有想到這實在是個窮兇極惡的大熱天,這幢老式房子還不能裝空調,三層閣就好像一個蒸籠。華氏一○四度,我推開了兒子的房門,只見他滿頭大汗坐在席子上,抱著他的專業書在那裡啃。問他熱不熱,他回答:「還好啊,心靜就好了。」抬起頭來只見張先生的一幅橫匾正高高懸掛在那裡,上面「環翠閣」三個大字倒也恰恰和兒子的心境相映,不由心定下來。

二○○六年夏,兒子耶魯大學畢業,又將赴英國牛津大學攻讀博士,行前主動要求拜訪張先生。那時候張先生正在整理她剛剛從各地收回來的展覽品,客廳裡的字畫和古琴以及種種藝術品都掛上了標籤和編號。這裡的珍藏,張先生早已多次給我介紹過,只有一件東西我始終想看卻沒有看到,那就是我父親早年送給她的一對嘉慶年間特製的「山西唐」的墨,據說那是父親好不容易覓來的清宮古玩,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她始終把這對墨帶在身邊。張先生告訴過我,這墨如何黑,如何亮,如何珍貴,只是沒有給我看過。那天我們告辭的時候,張先生像每一次一樣,站在玻璃門後面目送我們,久久地看著我們,一直到我們的汽車倒過頭,打了彎,看不見了。我相信張先生還在看我們,她的眼睛裡珍藏的是真情,長輩的真情,就好像她一直珍藏的那對「山西唐」的墨一樣。

(二○○六年,於美國費城近郊)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8/26/TK-613257.htm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8/27/TK-61370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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