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住在美國舊金山的義大利朋友7月8日時打電話來,邀我第二天中午一道去北灘小義大利區的費加洛餐廳觀看世界盃足球賽的最後一場轉播,與那裡的大批義大利支持者為義大利隊加油。我一口回絕道:「抱歉,明天我得趕到柏克萊,參加另一個重要的聚會。」朋友在電話那端大聲嚷嚷:「還有什麼比法國對義大利的決賽更重要?」美國最著名的書店之一2006年7月9日對所有足球迷來說,是個難忘的日子,義大利隊與法國隊在鄰居德國的境內捉對廝殺,原本就已緊張萬分的球賽,又因為終場前義大利隊的馬特拉吉以言語惹毛了法國的席丹,使得席丹像頭發怒的鬥牛,用頭頂撞對方,結果被判犯規出場,以致影響了戰局,更使得義大利最後奪魁,也引來好事的唇語專家企圖從電視畫面中解讀馬特拉吉到底對席丹說了些什麼不堪入耳的話。當世界眾多的足球迷情緒高昂地守在電視機邊的同時,有數百多位愛書人卻懷抱著肅穆的心情,群聚在柏克萊電報街的「寇帝書店」(Cody's Books)。

寇帝書店是由弗列德與佩特.寇帝(Fred & Pat Cody)夫妻倆於1956年7月9日創立,一開始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以下簡稱柏克萊加大)北方歐幾里德街上,是家約十三坪的迷你小店。取得拉丁美洲歷史學博士學位的弗列德負責進書、賣書,擁有經濟學碩士的佩特則掌控財務,書店幾度遷居後,在1965年落腳於電報街和黑斯特街角落的寬闊建築(約兩百五十坪)。由於寇帝夫婦的理想性格與個人魅力,兩人不僅嚴選高水準的書籍、推廣非主流出版品、引介老中青作家,還積極投身社會、政治運動,對於倡導言論自由、提升婦女意識不遺餘力,因此吸引了許多死忠的作者與讀者,書店更成了社區的中心,特別是書店前的一方廣場,往往成了集會、發傳單的場所,越戰期間,警察不時在這附近以警棍、催淚彈對付群聚的反戰人士,寇帝無疑成了美國最著名的書店之一。以《女鬥士》(Woman Warrior)一書聞名於世的華裔女作家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就曾親口表示,許多作家都以在寇帝發表新書,視為登上文學生涯的高峰,她對自己能在此發表每一本新書,引以為傲。

1977年寇帝夫婦把書店賣給年僅三十歲的現任的主人安迪.羅斯(Andy Ross),年輕的安迪不僅爾後將店面擴增,也追隨前輩的腳步,依然不時在政治、社會議題上表態。例如書店在1989年因販售引發回教世界不滿的書《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s)被丟擲燃燒彈,安迪和所有的店員在事件後表決,還是一致同意在書店中繼續陳列此書,而當時美國超過一千五百家書店已將此書下架。爾後作者塞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為了向書店致意而神祕造訪,主人安迪接待他時,向他指指燃燒彈爆裂後的殘留洞口,一旁有人寫著「塞爾曼.魯西迪紀念洞」,魯西迪望著洞,幽默地說:「嘿,有些人得到獎牌、獎座,有些人則得到洞!」歡慶五十週年,並且告別安迪於1997年在柏克萊西方第四街的商業區開了第一家寇帝分店,去年又到舊金山市中心開了第二家分店。這兩家分店的裝潢與氛圍比起總店都要摩登、新穎許多,但是電報街上的總店因其長遠豐富的歷史,依舊是領航旗艦、依舊是人們心目中的代表店。只不過……我在7月9日中午,由舊金山跨橋到東灣的柏克萊,踏進這這家寇帝的旗艦店時,書店裡已經擠了不少人,櫃檯前的一張大桌子擺滿了鮮花、水果、餅乾與飲料,彩色氣球在角落間飄浮,現場還有人演奏音樂。這是詭異的一天,人們一方面在此慶祝書店五十週年,同時也以不捨之心預先參加這家店的喪禮,因為這家半百老店將於次日正式結束營業,從此告別電報街、告別所有的愛書人。

下午一點整,感傷又溫馨的慶祝暨追思會在湯婷婷的主持下,揭開序幕。六十五歲、一頭銀白長髮的女作家,用著她那清純的嗓音感性地說到,當她是柏克萊加大一年級新生時,第一次踏入才剛成立兩年的寇帝時,就發現找到了她的家、她的庇護所,有一種永恆的感覺,四十八年來,這裡奇妙地滋養她成了一個讀者與作者。

她還記得生平首次參加的示威遊行就是由佩特所主導的婦女和平運動。

店主人安迪.羅斯隨即發表動人的演說,陳述自己從一個年輕小夥子,如何以興奮之心在二十九年前的這一天(7月9日)買下這家知名書店、如何一路在前任店主的光環壓力下,贏得社區民眾的認可,他還因此認識現在的工作與生活伴侶蕾絲麗(Leslie Berkler)。蕾絲麗當時是同一條街上「半價書店」(Half Price Books)的女經理,兩人原本是競爭者,後結為夫妻,頗有《電子情書》情節般的浪漫。雖有這些豐富的歷程,這家書店過去幾年的營收卻僅達輝煌時期的三分之一,虧損累積高達一百萬美元,他不得不忍痛讓這家店結束營業。演說到後半段,眼眶泛紅的安迪一度哽咽得無法言語,在全場熱烈地鼓掌下,蕾絲麗替他繼續了未完成的講稿。

寇帝書店代表一個理念現場最引人注目的來賓是書店創辦人之一佩特.寇帝,八十二歲的她,有著驚人的熱力與記憶力,她鏗鏘地細述一些書店過往的軼事、緬懷先夫弗列德(已於1 9 8 3年過世)的事蹟,並且感謝安迪過去2 9 年的努力,使得書店走了半世紀。最不可思議的是,弗列德正好就是在23年前的這一天去世,如此多的巧合都發生在7月9日,安迪說他實在無法招架所有的週年紀念都在同一天,因此刻意讓書店在第二天(7月10日)才正式歇業。

安迪最後對在場的來賓呼籲,寇帝所代表的並不是一棟建築,而是一個理念,他盼望大家未來仍能繼續支持其他兩家分店。話雖如此,大家都心知肚明,電報街上這家寇帝,有其不可取代的歷史地位,它曾見證過狂飆的年代、它曾是全美最大的平裝本書販賣店、它也是前後兩任主人交接之處、它更是曾讓諸多作者與讀者撞擊出火花的劇場。1966年,日記體女作家娥奈伊思.寧(Anais Nin)在此慶祝她的第一冊日記出版時,舊金山書店「城市之光」(City Lights Bookstore)的主人兼詩人勞倫斯.佛林格提(Lawrence Ferlinghetti)拎著一個桶子從娥奈伊思.寧背後悄悄走來,朝著嬌小、身穿白色長袍的她,緩緩撒出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紅色玫瑰花瓣,類似這種美麗的畫面,只能和這家書店一樣,成為人們記憶中的一則傳奇。

灣區書店先後歇業那天的集會裡,我發現角落裡擠著一位眾人沒有注意到的書業名人——「凱普樂書店」(Kepler's books & Magazines)的主人克拉克.凱普樂(Clark Kepler)。若是知曉凱普樂書店的背景,就不難理解克拉克何以在此現身。梅婁公園市(Menlo Park;位於舊金山南方三十餘哩)的獨立書店凱普樂,由克拉克的父親羅伊.凱普樂(Roy Kepler)於1955年時所創立,比寇帝還早一年。羅伊是個倡導和平的反戰主義者,大學時主修歷史並曾到巴黎大學研習法國大革命的恐怖行動。他成立書店是為了具體實踐生活中的信念,他強調書店經營者應有社會良心,不該只把書當一般商品來販賣,而應藉著書來表達個人的價值觀。為了提倡言論自由,因此不管是左派、右派或中間論點的書在凱普樂都有一席之地,反傳統的新文學與新詩也包括在內。

羅伊還在1960年美國以原子彈轟炸長崎十五週年時,到加州大學輻射中心抗議原子彈的使用並當場分發反核戰爭的文宣;1 9 6 7年響應美國民間發起的反徵兵、反越戰活動, 他與曾在書店工作的著名民謠歌手瓊. 拜雅(Joan Baez)及數十人到奧克蘭的徵兵中心抗議, 羅伊因這些抗爭行動而數度被捕,書店也曾受到反對者的恐嚇與破壞。

曾經,氣味相投、同具反傳統精神的凱普樂、寇帝及1953年先創立的老大哥城市之光,成了灣區書店業的鐵三角。它們不僅是率先陳售優質平裝書的專賣店,還一起在報刊上登廣告以分攤費用,並且共同向經銷商訂書,以量多壓低書籍進價。

1982年,克拉克從患有帕金森氏症的父親手中接掌凱普樂,因為他的努力,凱普樂在1994年獲得美國《出版者週刊》所選的全美年度最佳書店,同時也常年被舊金山灣區南方的居民評選為這區的最佳書店。但是凱普樂近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去年戲劇化的「死後復生記」。

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去年五月中,才趕在寇帝之前盛大辦了五十週年慶的凱普樂,不到四個月後,卻在一夕間猝然結束營業。去年8月31日,克拉克含淚向事前毫不知情的店員宣布,那日就是書店營業的最後一天,過去五年來,書店的收益年年減少四分之一,他因無法負擔書店近些年來沉重的虧損,只能做出此一痛苦決定,他給了員工最後一次薪資支票,並要大家即刻提領現金,以免書店資產在他訴請破產後凍結。驚惶失措的不是只有當場的員工,大門深鎖的書店和貼著歇業的簡短聲明,引發了上門來客的震驚,消息立刻傳遍舊金山灣區,甚至上了全國性電視新聞。

如此情節看似後來寇帝的翻版。只不過寇帝幾個月前就宣布歇業的消息,大家早有心理準備,且想著好歹還有其他兩家分店。但凱普樂可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它又是高科技矽谷區最具歷史、最有規模的獨立書店,書店常態舉辦新書發表,因此人氣特別活絡,成為當地民眾不可或缺的重要社交據點。

我在凱普樂歇業幾天後到了現場,只見門前躺著一些花束,玻璃窗上貼滿了海報與字條,上面寫著哀悼辭,一些徘徊在旁的支持者如喪考妣,整個場景宛如一個靈堂般。讓我感觸更深的是,原本凱普樂隔街有家我非常喜愛的優質二手書兼唱片店「威斯色斯」(Wessex Used Books & Records),這兩家店多年來水乳交融,一家賣新書、一家賣舊書,顧客在一家店找不到書,往往就會被指引到另一家店。威斯色斯的主人湯姆.黑登(Tom Haydon)經營了書店三十年後,傳出打算退休並找人接手的訊息。去年6月2日我開了半小時車到梅婁公園市,打算在這兩家書店消磨一個下午,誰知一到威斯色斯,只見幾個空書架,湯姆正在做最後的清理,原來他一直找不到買主,只好黯然收店。我簡短地向湯姆致意,感謝他曾經帶給我不少的美好時光與廉價好書。當時我懷抱著沮喪的心情走到凱普樂,心想這家店至少還在,誰知才過三個月,連凱普樂也不見了!

「凱普樂」書店奇蹟復活

一位從高中時代就常逛凱普樂的年輕顧客,一發現凱普樂關門後,立刻闢了「拯救凱普樂」的網站(savekeplers.com),呼籲大家想辦法救凱普樂,這個網站一星期內就有兩萬人次瀏覽,有些遷居到外地的網友來信追念他們與書店的關係,有些人則表示,如果書店重新開張,願意當無酬志工。就在同時,一位矽谷高科技公司的創辦人丹紐.曼德茲(Daniel Mendez)與幾位事業有成的愛書人積極地與克拉克聯絡,表示願意投資書店並希望能商討出一個經營模式,讓書店能起死回生。家住凱普樂附近的曼德茲和妻子、女兒都是書店常客,為了社區的福祉、為了不忍見他們心愛的地方就此消失,因此決定插手管這件事。日後他向媒體表示,就經濟效益面來看,投資書店是極為不智之舉,他事先已向所有的金主言明,不要有心存獲利、甚至把本錢撈回來的念頭。

曼德茲於是結合了各行各業(法律、財經、行銷、公關等)精英,免費替書店與房東交涉一個有利的新租約、向出版社爭取通融,最終又找到二十三位股東,集資超過五十多萬美元,同時成立董事會,對書店的經營與行銷提出規畫與建議,但由克拉克擔任會長,也保有最大的股份。此外,他們也設計了義工制與會員制,前者是出力,由志願者貢獻他們的時間,分擔書店的一些工作;後者是出錢,贊助者可以捐獻二十美元到二千五百美元不等的年費,成為七個不同等級的會員,每級的會員都可享有不同優惠。

在繁複又迅速的運作下,凱普樂死去四十天後,竟然神奇地復活了!我在去年10月8日那天,特別趕到書店前的廣場,和數百名來客參加了重新開幕的儀式。

克拉克激動地答謝眾人的襄助,並且誓言引領書店走向另一個五十年。近午時分,書店大門再度開啟,蜂湧而入的顧客,人人手上抱著一堆書,在櫃檯前排隊,我從未見過書店有這麼多人等著結帳。慶幸失而復得的民眾顯然要用實際的消費來表達他們對書店的支持。單單是第一天,就已經有近四百人登記當義工、六百多人買了會員卡。

凱普樂式的奇蹟並不容易複製,畢竟不是所有書店都有豐厚的歷史背景、所座落的社區,也不是都像矽谷般擁有如此多經濟富裕、素質頗高的居民;此外,書店雖然存活了下來,是否能夠就此永續長存?當媒體不再聚焦報導,社區的居民是否又會變得冷漠、健忘?這種前所未聞的經營形態是否會讓書店喪失自主性與獨特性?曾有人對寇帝的店主安迪建言,仿照凱普樂模式讓電報街的寇帝旗艦店存活,他卻不願讓外力介入書店,理由想必還是在於對書店營運自主性的考量。

過去一年舊金山灣區最重要的書店大事,除了凱普樂死後復生與電報街寇帝總店的告別式外,當屬另一家同受好評的知名書店「一個潔淨明亮的書地」( AClean Well-Lighted Place for Books;以下簡稱ACWLP),也選在七月份結束營業。ACWLP位於舊金山市政區的歌劇廣場上,其冗長而別緻的名字,取自於海明威一篇氣氛頗佳的小小說〈一個潔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Place),主要創辦人尼爾.索弗門(Neal Sofman)開店前曾在凱普樂書店任職數年,可以想見這是一家頗有質感的書店。這家有三十一年歷史的書店,從1982年就在這個據點營業,每年至少有兩百五十場的新書發表會在此進行,我就是在此參與彼得.梅爾(Peter Mayle,以《山居歲月》一書成名的作者)的新書發表會,我也是在此見到幾百位大排長龍的讀者,等了幾小時,就為了讓美國前第一夫人希拉蕊在她的傳記上簽名。如此活躍的書店,一樣難逃關門的厄運。

獨立書店大量萎縮

舊金山灣區一直是全美獨立書店最繁榮、最密集的地區,這也是為什麼我會選擇在這裡長期寄居的主因。但這幾年灣區的書店日益減少,單單過去六、七年關閉的,至少就有印刷機書店(Printer's Inc.)、凱若書店(Carroll's Books)、曼陀羅書店(Mandrake Bookshop)、西風書店(West Wind Books)、熊媽媽女性書店(Mama Bears Women'sBooks tore)、香巴哈拉書店(Shambhala Booksellers)、雀爾喜書店(Chelsea Books)、邁可.古德古書店(Michael Good Books)、傑弗瑞. 湯姆斯古書店(Jeffery Thomas Fine & Rare Books)、瓦倫希亞書店(Valencia Books)等……這個名單我還可以繼續列下去。沒錯,是有幾家店因主人退休而歇業,也確有零星幾家書店成立,但是開的家數遠遠少於關的家數。這個普遍現象反映在數字上,據統計,美國十多年前曾經有高達七千家的獨立書店,而今卻僅剩約兩千五百家。

何以獨立書店逐漸萎縮、營業額江河日下?答案其實既多又複雜,超級連鎖書店與網路書店固然是威脅,但是當一些超級市場、藥房紛紛販售起雜誌、平裝本書,連Costco、Wal-Mart、 Target這些大賣場都跟著傾銷廉價書時,你就可以知道小資本的獨立書店處境有多險惡、生存有多艱難。其他還有些個別因素,例如ACWLP把周遭停車不便列為元兇之一;安迪也歸諸於電報街的治安日趨惡劣,遏阻了上門的顧客。當然,我們不要忘了,多元媒體與網路的發達,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力,更進一步削弱了讀書、買書的興趣與能力,這很可能才是問題最根本的關鍵。

告別黃金年代

書店經營者在這波洪流中,有些棄守,有些則自我調整。安迪放棄寇帝總店、固守兩家新店;ACWLP的創辦人尼爾離開市中心,到一個家庭取向的社區WestPortal,另開一間只有原店一半大的小書店,雇用精簡的人事;克拉克接受外力贊助,繼續在原地打拚。可喜的是,多數經營者並不怨天尤人,他們還是企圖描繪出另一番書店風景,只不過在這個媚俗當道的時代,連安迪都不得不承認,他發現寇帝販賣愈來愈多媒體炒作的暢銷書,愈來愈少多樣化的書類。

像我這種對書店一往情深的人,最感傷的莫過於得知一家書店的消逝,尤其是親眼目睹關閉的景況,更是情何以堪!書店起起落落,一如生老病死般不可免。

我真正哀悼的,倒不是個別書店的興亡,而是整體書店與閱讀文化的變遷。做為一個長期的書店觀察者,我從不認為獨立書店會就此絕跡,只不過,我隱隱感到,美國獨立書店的黃金年代已經結束了。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aug/22/today-article1.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aug/23/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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