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路的未完成,使得「還鄉」這個概念,霎時間變得非常豐富而詭秘。

鍾理和於一九六○年在報上登了篇〈還鄉記〉。兩個月後,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時年四十六。

「還鄉」主題何等之大,可〈還鄉記〉卻意外單薄。猶記初次讀到這篇,對小說戛然而止,簡直錯愕,幾乎懷疑自己是影印漏頁或拿錯了版本。

後來又讀鍾氏其他文章,漸漸發現突來的收筆似乎是他的特色之一。好些篇忽然喊卡的篇章,多半有種「暫時寫到這裡」的意思,可以說,鍾有不少短篇小說,讀起來像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局部零件,若將各篇合併閱讀,時間因果自成連綴。惟〈還鄉記〉,未必適合放進鍾理和的「故鄉系列」來讀,或者,即使放進那些系列,亦不能解我對小說收筆之謎。

開場是鍾極擅長的景物素描,還鄉路很直,很平,牛隻不急不慢地拉著還鄉的家當。偶遇人招呼:「阿財哥,回下庄去哪?」主角便山歌般唱合:「嗯,回下庄去。」小調小景暖場,彷彿後頭還鋪陳著多長多密的故事。

萬事莫如回家好,這的確是阿財歸鄉的願望。可這小說又寫得靜,低低的不尋常。為什麼,這一家人總是默不作聲地走著?為什麼,要反覆提示那放在牛車頂端的雞籠裡的動靜?我兀自在這溫暖的主題感到了懸疑,好像鬼故事般,有點什麼不知道的東西藏在沉默裡。

即將抵達故鄉之前,小說在山腳下略事休息。放眼前去,是段又寬又長的河道,是歸鄉路最難走的一段。

在這裡,人歇息,讓牛吃點青草,偏偏稚齡女兒把那窩雞兒給放了出來,吱喳吱喳,四散驚惶奔走。母親和兒子四處抓雞的場面,使人以為小說走到了大興波浪的時分,孰料接下來不到兩百字,雞隻回籠,牛重新套上韁繩,又是不急不慢,又是一家子默不作聲走著。

於此,小說停止。故鄉,不是就快要到了嗎?回去之後又是怎樣?一個字也沒有。

我在好幾年後,在鍾理和書信集,看到他跟朋友說寫了〈還鄉記〉九千字,但還想改改。這一改,兩個月後見報,只剩三千字。這點線索,稍解我的困惑,原來小說真的不只如此。

只是,另外那六千字,去哪裡了?我轉念想起鍾理和自身的還鄉。終戰翌年,他與妻子從中國東北回來。故鄉,固然是解讀鍾理和的關鍵詞,但這個詞,不管放在整個台灣近代史,或鍾理和自身生涯,恐怕都很複雜。故鄉,是他與妻奔逃而出的傷心之地,曾經立誓永不要再見的地方。而歸鄉後,迎接、等待他的,其實是一連串貧困、疾病與死亡的侵襲,「日子是傷心和懊悔的連續。」

〈還鄉記〉並非一篇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也許,鍾理和真的只是想寫一個出外作工的阿財回鄉的故事。不過,因著什麼緣故,歸鄉後的故事,他收筆沒寫,或者,刪掉了。可是,卻也是這個收筆或刪除,使我偶然而奇妙地,觸到鍾理和歸鄉的百感交集,歸鄉的殘酷幽微,讓人寫不下手。

還鄉路的未完成,使得「還鄉」這個概念,霎時間變得非常豐富而詭秘。小說的戛然而止,在這時,也宛如一把暗箭,靜靜射向了我們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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