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去年「牛肉麵節」才轟轟烈烈開幕,不到一年工夫,曾經名聞遐邇的「大碗公」卻收了!

滿街牛肉麵店,是我們台灣共通的資產

說起牛肉麵,個別名店雖多,不過桃源街、永康街、鄭州路,以及師大牛肉麵這四大集散地,應該在源遠流長的發展史上,占有特殊意義。可惜除了永康街仍做得有聲有色,其餘三者皆已走上「人丁單薄」的路。牛肉麵店一家家倒閉,固然牽涉到飲食觀念變遷;生意盈虧,當然也是市場汰換機制;但假如政府有心將它視作台灣飲食文化的代表,就應推廣真正關乎族群融合、關乎歷史記憶的繁衍歷程,而不是以炒作方式,犧牲堅守崗位的老店,而將新聞宣傳聚焦在疑似灌票的商業作手,或所謂的「牛肉麵達人」。這批被公家經費和社會資源炒作出來的明星,過往對牛肉麵的研究發展,根本毫無貢獻,光環加身,只不過成就將來的個別生意!這對整個社會自食其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黎民百姓,是何其不公!這對被「做死」的圓環小吃,以及遇上道路拓寬而遭驅散的鄭州路麵攤,又豈祇天壤之別!

台灣曾經是貧乏的,在艱辛的發展過程,牛肉麵是整個社會窮人的奢侈品──就因為這層「民以食為天」的憧憬,促使我們結合了無數人力物力,發展出一套食不憚精的技巧層次:血水該怎麼←燙、脊髓該如何熬煮、牛油該怎麼炸煉、紅燒該如何上色……沒有任何一家所謂的「獨門祕方」,不曾得力於前人的技術啟發。因此滿街牛肉麵店,確實是我們台灣共通的資產。

最早形成「規模經濟」的,應屬桃源街

余生也晚,加上地緣局限,因此要搬演一整套牛肉麵發展史,恐怕有實際上的困難,例如鄭州路的起落,迄今對我仍是個謎。只記得第一次因緣際會經過,那景象真教人終身難忘──只見從頭鋪排到尾,滿街都是牛肉麵攤,偶有果汁吧點綴其間──其辣可想而知──確實令人無限嚮往。我當然不可能從街頭吃到街尾,但觸目所及,烹調走剛猛一路:他們的做法,應該是把辣椒、豆瓣醬拿到牛油裡乾炸瀝渣,聞起來固然香辣逼人,但較重味覺層次如我,對此便有些退卻。這條街是怎麼發展出來的?顧客階層究竟為何?昔人已散,恐怕只有逐漸湮埋了。

回顧台灣牛肉麵的發展,最早形成「規模經濟」──即集體打響名號,並因競爭促成技術突飛猛進的,應該就屬桃源街了。桃源街藉政府機構之便,匯集大量軍公人員,在原本不吃牛肉的台灣,培養出最早的飲食風氣。闖出名號後,由於鄰近台北火車站和中華商場,又吸引到北上辦事、觀光的客旅,因此全盛時期確實遠近馳名。只不過隨著商圈遞嬗,現今已不復當年盛況!

另一方面,從永康公園「中壢牛家莊」購得配方改良,再以「專賣形象」提昇至高檔品味的永康街,雖然成名較晚,但在維繫、轉型成觀光、美食層次的努力上,在在留下不可磨滅的影響。

李泰祥老爸牽一條牛 到許常惠府上道謝?

至於發展年代介於兩者間的師大牛肉麵,生態最為複雜,筆者成長期間多次身歷其境,有感而發,將零碎的回憶拼湊起來,希冀能為情有獨鍾的老饕,留下一鱗半爪。

過去師大牛肉麵店林立,最基本的客源,當然就是師大、台大的師生。兩者的人口結構,說來又不盡相同:師大學生享有公費、住校多,牛肉麵是窮師生打牙祭的普遍選擇,因此很自然地吸引店家前來。音樂界有則膾炙人口的笑話:說當年李泰祥到許常惠府上學琴,本身也不寬裕的許常惠不但不收這位山地學生學費,還常請他吃牛肉麵。就這麼日積月累,大學四年吃下來,畢業時李老爸只好牽了條牛到許府償還人情!筆者早年苦練提琴,每周到師府「驗收」前都必須路經和平東路。望著羅斯福路口的回教肉鋪和麵店,每次都必須繳交沉重「束脩」的我,自然把這個笑話重溫一遍!

羅斯福路離學生生活圈遠,只能算師大牛肉麵的「西宮」,清真麵店搬遷後又由一家川味連鎖店頂上,兩者口味都還不錯,卻都不是師大正宗。我後來考上師大附中,老師都是老師大,有時上課閒磕牙,總會說起牛肉麵種種:又是打賭輸了請客請到破產,又是誰在那兒賞了男友兩耳光……牛肉麵店彷彿變身為浪漫場景,聽了只覺得大學生活真是多彩多姿。

「大碗公」麵多、湯濃、肉大塊

我自己的大學生活甚慘,一個人生著病,離群索居。我的父母無暇探望,因為他們正積極看樓買屋,在我大二那年,舉家搬到溫州街來。從那時起,迄今十年有餘,日日所見,師大牛肉麵的滄桑,可說盡收眼底。

師大牛肉麵店最富盛名、規模最大的,自然就屬「大碗公」了!從命名就可一瞥市井走向,希望在「價廉」之餘能兼顧「物美」。據說「大碗公」最早只是夾身違章建築當中,因為麵多、湯濃、肉大塊,一直廣受學生喜愛。只不過牛肉畢竟不甚便宜,既然不吝於給肉,只好就肉質、瓦斯上來節省;除了偏鹹以提味,他們用上很重的豆瓣醬,這種東西較次品多半攙入大量廉價辣椒,而且是不曬乾就直接和進,有股椒皮青澀的「沖」味;我年少時最怕這種味道,所以對此老派的「台式川味」敬謝不敏。尤其豆瓣醬除了上色顯得混濁,還有些酸,因此即使陪同友人用膳,也往往不點牛肉。只是師大校友無遠弗屆,廣從海外各地前來重溫舊夢的文友還真不少,加上中南部慕名而來的,在這裡用餐的記憶也不可謂不多了。「旁觀」久了自然也體會出一些好處:這家調味雖濃,層次卻厚,和鄭州街大不相同。尤其愛紅燒的,口味自然較重,「大碗公」的分量,可以給與他們全然的滿足。

大碗公除了麵飯,特別處是加賣牛肉乾,這可真的沒吃過了。上肉不充肉乾、鮮魚不做魚丸,我對這種東西向來興趣不大。只是隨著顧客遞減,牛肉乾也無法貼補,首先分租給早餐鋪,接著加上廣東點心,到最後賣咖啡也無濟於事,終於退出經營。

記憶中最深刻的師大牛肉麵,竟然出自pub

龍泉街開發遠比師大路早,只是後來車水馬龍的師大路開闢出來,被大馬路、大門面的大碗公搶盡鋒頭。街上的老字號,扣除兩家已經收山的綜合麵店,剩下四家牛肉麵店,迄今仍以各自區隔的方式營運。猶記當年「三色蔬菜麵」價格偏高,而今已晉昇「物美價廉」之列。另一家「刀削麵」沒光顧過,才剛翻修,希望重整旗鼓。還有巷裡一家,早已加賣炸排骨、雞腿飯來維持,這種缺乏烹飪藝術的東西,解決三餐固也吃得,終究沒有剖析的必要。

記憶中最深刻的師大牛肉麵,很弔詭的,竟然出自pub之手!當時正值台灣經濟高峰末期,加上對岸尚有「六四」陰影,來台研習的西方學生相當多,專作洋人生意的小酒館也就應運而生。龍泉街尾就有這麼家店,老闆外號「兔子」──非指他的性向──開了這家專放爵士樂的高檔小館。因為一般學生不會進門喧鬧,我和幾位外商公司友人小聚,她們遷就懶得奔波的我,多半約在這裡。

兔子相當好客,許多洋人都把這裡當作另一個家。其中有人畫工相當傳神,他將店裡近百名常客一一畫在牆上,彩筆速寫,那批女性友人當中最美麗的一個,就被畫在中央。我光顧較遲,那時他已返國,只留下一小片空盪盪的白壁;有時坐在那裡,啜飲著咖啡,不禁想像自己化身其間。

拜那幾位友人之賜,我們這桌常有洋人搭訕;他們態度大方,天南地北的聊,有意留學的我也趁機鍛鍊英文。只是洋人越來越少,兔子生意轉差,他酒給得再多,似乎也吸引不了新客。我們幾個有心照顧生意,改在店裡用膳,由於我對義大利麵的肉醬相當挑,看見菜單居然有牛肉麵,一時好奇,便點了這道。

社會變遷的過程中,麵店生意隨著人口結構起落

這家店是台式做法:用上好的嫩肉,←燙去血,然後加薑絲煮滾,再下麵拌大頭菜。這種清湯麵甘香清甜,不放麵還更好!此後我再也沒點過別的餐了。

只是兔子終究保不住他的店和音樂。拆遷那天,音響、吉他、黑膠唱片一箱箱的搬走,玻璃天窗全部打掉,畫上那一批人還活靈活現的站在陽光底下。想起那些逝去的夜晚,我只有掉過頭去。

那批友人後來多半派駐大陸,輾轉搬遷,電話差不多都丟光了。其實這時來台的學生也開始急劇改變:曾經蔚為大宗的港澳華僑,幾乎變成稀有動物;嗜好酸辣的泰、馬學生,倒是越來越多。至於學中文的洋人固然還有,但中共一日千里,簡體字已成大宗,目標經商的,又有誰要鑽研用不著的繁體字呢?在整個社會變遷的過程中,麵店的生意,也隨著人口結構起落。

師大牛肉麵放諸全台灣,造詣可能不在最高段,但畢竟這種市井小吃合乎顧客脾胃最重要:各人有各人的記憶,各人有各人的偏好,只要喜歡,又何必在乎烹調上不上乘?因此我對「大碗公」,乃至師大牛肉麵的不捨,不在口味而在情感:來台的僑生、洋人何其多!曾經,這裡是反共華僑巴望子女出人頭地、親灸祖國的連繫;曾經,這裡是洋人傾慕中華文化、千里迢迢前來的殿堂。他們在這兒接受台灣風土人情的款待,帶著一身青春的記憶回到家鄉,在那裡宣揚全世界所僅見的、牛肉麵的美味!台灣牛肉麵之所以能名揚四海,師大牛肉麵絕對是最大功臣。那種「台式」的川味紅燒,是台灣所特有的印記。

也許今日社會的步調已然太快,我們已經拋卻太多東西。但在勇於拋擲之際,能否不要如此決絕?當我們眺望夕陽,起碼應該讚許它的美麗;牛肉麵的興衰,有時也是反映人情厚薄的一面鏡。「大碗公」雖只是生意,畢竟帶給台灣許多集體的記憶。我參與過它顧客盈門的日子,想不到也為它寫下墓誌銘。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47729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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