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2006年8月8日《聯合副刊》,左上角有一張朱德庸的彩色漫畫,兩個有些年紀的男人在觀看玻璃窗外的罐頭輸送帶。其中一位問:「你對大量製造的罐頭業了解多少?」另一位回答:「非常了解,我曾做過出版業。」

書架上立著一本出版於1965(民國54)年、文星書店負責人蕭孟能著的《出版原野的開拓》,從四十年前看出版事業,廣闊原野一片,讓人充滿期待。想不到四十年後的今天,出版業已經走入死胡同,成為夕陽工業。

大量製造,是的,書的死亡原因之一就是像罐頭般的大量製造。另一個原因當然是手機和網路的發明,讓人的耳朵、嘴巴和眼睛都忙碌不堪。人類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打開書本親近文字。

沒有讀書的時間,卻有寫書的時間;透過網路寫作,大家都在敲打文字,似乎寫作比彈鋼琴還容易。加上印刷機器日新月異,以及數位印刷的出現,如今作家多如天空星星。新書一批批上市,比浪花還多。一波波出現的新書,真如長江後浪推前浪,把數以萬計的舊書推成了前浪,舊書死在倉庫裡。許許多多我們記憶中的好書都已在人間蒸發,彷彿煙火,曾經美麗,但已消失。

作為一個半世紀浮沉在書海裡的出版人,我突然覺得不能只是無限止的把書印出來,必須回頭看看自己倉庫裡存了多少書。有些書似乎一動也不動,完全成了礦物。以前倉庫裡存書至少可分為暢銷書、常銷書和滯銷書。就算滯銷書,像小河淌水,每個月總也可流走十幾二十本,但如今滯銷書的小溪完全乾涸,成了凝固物──年頭存書三百本,到了年底點閱,仍然是三百本,有時反而多出二、三十本,原來是書店的回頭書回流,卻未見添書。於是這三百本一堆的小山,真是愁煞人。

爾雅每年出書二十種,三十一年如一日,總共出版了六二○種書。其中二百種書斷版,否則會有六百多座小山。有些還不僅是小山,超過一千本存書疊在一起,可就是一座頗為壯觀的大山,要仰著頭望。特別是,現在的書,開本愈變愈大,頁碼愈來愈多,紙張愈用愈重,拿在手裡總有半公斤重,一千本書等於五百公斤,這麼重的一座座書山,當然壓得讓人氣喘。1975年7月創辦爾雅,當時的出版業朝氣蓬勃,在社會上有其正面的影響。許多人都承認,朝向現代化過程中,文化出版在啟蒙、傳播新知、提供思想所作的貢獻,以及教育文化的質與量總和中,占舉足輕重的分量。

過去三十年,出版業在蕭孟能、張任飛、張繼高、林海音等出版前輩有心帶領之下,突飛猛進,有目共睹。無論書籍和雜誌,從封面到內頁版面設計,從印刷到裝訂,已完全達到世界水準。這些年,台灣有一流的編輯人才,而美工設計和美編人才的突出,更是讓人打從內心欽佩,可惜政治沉淪影響了經濟發展,口袋裡的錢逐漸流失,當然減少了購書意願。而供過於求的書籍和雜誌,同質性過高,使得讀者更為有限。同業激烈競爭的結果,兩敗俱傷。八開本的八卦雜誌和五顏六色的服裝和美容書刊當道,思想性和書評、影評、藝評以及美術評論的書籍闕如,整個出版業在格調降低、印量仍打不開的情況下節節敗退,書種愈出愈多,印量愈來愈少,分眾的年代,出版社愈做愈小,等到一本新書的印量,連二千本也守不住,甚至二千本書發出去,居然有一千本退回來,這時,就算出版事業原先是有意義的,如今卻變得沒有意義了。

時間拉回約十五年前,文學書大都四千冊起印,接著一版又一版,平均每種書銷售均在六、七千本以上,一萬冊比比皆是,十萬冊也不是夢。如今,文學書的光點去了哪裡?

真的,再好的書,在二千三百萬人口當中,居然連一千本也銷不出去,你說有什麼意義?就算意義還在,至少參與其中的工作者感受到的樂趣是愈來愈少了。

可我立即想到自己年輕時寫過的一篇散文〈爬山似的生活〉:「爬山似的人生是要永遠繼續的。感慨過了,又該振奮起精神開始爬山了。山路難行,更要努力往前爬!」

倉庫裡的書我要讓它們由礦物變回小溪,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流出一本算一本。就算倉庫裡的書真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山,我也應在群山裡歌唱,而非在山谷中哭泣。兩個畫面誰比較陽光不言而喻。我──一個老文學人,可以偶爾氣餒,但不能屈服。世間一定還有像我同樣鍾情文學的出版人,讓我們一起尋找愛文學的知音人。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47848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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