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七月十二日以色列邊境的槍聲,大馬士革將會有第一批來自以色列的樂手,演出普天同慶的「歡樂頌」,其歷史意義恐怕不亞於伯恩斯坦在柏林圍牆傾倒那一夜。

難道這是活生生的「蝴蝶效應」?今年七月十二日黎巴嫩真主黨游擊隊突襲以色列邊界崗哨,擄走兩名以軍,當場擊斃七人。以色列仗著美國撐腰,展開千百倍的激烈報復,殃及無辜難民與兒童大量死傷。導致好端端一場圓夢的大馬士革音樂會,不知道何時才能實現。

事情應該從去年八月二十四日說起,五十幾名以色列年輕音樂家,作夢也沒想到會到巴勒斯坦的拉瑪拉開音樂會。拉瑪拉距離耶路撒冷不過十公里,但對以色列人來說,恐怕是地球上距離最遙遠的地方。拉瑪拉是加薩走廊重鎮,以色列拱手讓給巴勒斯坦,可說是以巴衝突的火藥庫。

很少有主辦單位會這樣款待樂團,百來個成員切成兩半,五十個可以去旅館休息,另外五十個只能留在草坪聊天下棋,還派遣一大群穿制服或便衣警察隨時監視他們。不管哪一邊的團員都很擔心電視轉播反應,兩邊親戚看到自己的小孩跟「炸彈客」並肩坐在一起演奏音樂,不知會不會抓狂。像他們的指揮巴倫撥因在猶太餐廳,便曾經被激進份子丟擲沙拉,大罵「混蛋叛徒」洩恨。

這些持西班牙護照進入巴勒斯坦的以色列青少年,有的甚至幻想自己再也出不來了。不過有些務實的團員透露,他們更怕的是如果婉拒演出,巴倫波因再也不讓他們留在樂團。還有人表示,他不怕自己會受傷害,只是擔心主辦單位事後會受到鷹派的譴責與攻擊。更有一些試著說服擔心的父母,拉瑪拉未必比特拉維夫危險,你隨便搭上某輛特拉維夫公車,不都提心吊膽埋伏人肉炸彈?

所有恐懼都在前一晚入睡前達到頂點,第二天一早匆匆忙忙出門後,只剩下新鮮與好奇。雖然猶太青年不允許隨便亂逛,但光是深入禁區就興致勃勃,有些人甚至敢跟監視他們的警察攀談。音樂廳早在開演前就座無虛席,走道甚至塞滿小孩,他們從沒看過那麼多戴著頭紗的婦女觀眾,據說戶外轉播也是滿坑滿谷。莫札特與貝多芬帶來台上台下的激情,掌聲熱烈異乎尋常,巴倫波因似乎有意放任喝采。安可曲超過宵禁管制的十點鐘,猶太青少年還偷偷巴望,能否留在拉瑪拉睡一晚,結果大失所望,還是連夜撤離。

拉瑪拉這場音樂會已發行唱片與光碟,隨著以黎衝突升溫,下一場「握手音樂會」是否遙遙無期?讓故事再往前推進,這回是兩個不該相遇的人,在倫敦意外喝了一趟「大和解咖啡」。眾所周知薩依德曾是巴勒斯坦獨立建國運動的核心人士,但波灣戰爭期間,因為不滿阿拉法特與海珊結盟,於九一年退出巴勒斯坦政壇。一趟返鄉「和平之旅」後,他感到痛苦挫折,「解放」後的巴勒斯坦比以前更加孤立停滯。

就在薩依德的大轉彎當兒,梅塔與巴倫波因也熱中安排華格納序曲在以色列露臉解禁。薩依德與巴倫波因可謂相見歡,他們展開各種聯誼,包括多次公開座談,以及攜手貝多芬「費黛里奧」的重新詮釋,把十八世紀西班牙背景,移師到一九二○年代的德國。除了將這齣戲還原為正統德意志風味,並且滲入卡夫卡式的黑色官僚欺人荒謬,可說是一次漂亮的改編。

他們最大的合作在千禧前夕,這年是歌德誕生兩百五十年紀念,他誕生的威瑪亦被選為歐洲年度「文化之都」,兩人聯手創立「西東管弦樂團」。這個樂團在海峽兩岸也有「一中各表」的名字,台灣譯做「東西會議廳管弦樂團」,大陸則是「東西合集管弦樂團」。如果溯及命名源自歌德詩集《西東集( West Eastern Divan)》,大陸譯法較準確,但不知為何兩岸有志一同,「西東」變成「東西」?

據說歌德六十歲才開始學波斯文,《西東集》是七十歲的產物,他也是西歐文豪研究阿拉伯文化第一人。他選用了「Divan」這個歐洲人陌生的波斯字,最早這個字在波斯文裡的意思是「靠牆而無背的長椅」,後來又衍生出長沙發、吸煙室、香菸舖、會議室、法庭、樞密院、帳冊、詩集……種種意義。這個無法準確翻譯出來的字眼,既可意味薩依德與巴倫波因當初在倫敦旅館大廳「長沙發」的破冰交會,亦可向歌德學貫西東的「詩集」致敬,乃至古波斯人興訟調停的「法庭」,道出成立樂團的複雜背景。其實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意思是「發呆亭」,夏日午後小寐或不寐、想東又想西的消暑涼亭。

薩依德與巴倫波因起初挑選七十八名團員,十四到二十五歲不等,故意取伊斯蘭與猶太信徒各半。為了公平起見,樂團還設雙首席,當然是「西」、「東」各一。巴倫波因運用他在柏林歌劇院與芝加哥交響的人脈,為樂團招攬師資人才,還得到馬友友鼎力相助。他們體認單是早上演練音樂,無法達到心中構想的目標,薩依德著手設計夜間的課程,讓團員學習審美與史哲種種人文課程。那時薩依德已得知罹患白血病,但還是堅持此乃畢生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熱熱鬧鬧的「威瑪年」過後,薩依德與巴倫波因決定讓樂團成為常設機構。他們選擇團址設在安達魯西亞的塞維爾,這個摩爾人統治過的西班牙城市,曾有伊斯蘭、猶太、基督三教和平共存七百年的美好經驗。每年初夏,基金會以六十萬歐元經費,提供團員三個禮拜受訓,然後展開旅行演奏。團員拿的是西班牙護照,以便出入老死不相往來的中東火線國家。今年樂團排練的兩套節目,其一是「貝多芬第九」,另一套是「布拉姆斯一」與莫札特的交響協奏曲。

如果沒有七月十二日以色列邊境的槍聲,大馬士革將會有第一批來自以色列的樂手,演出普天同慶的「歡樂頌」,其歷史意義恐怕不亞於伯恩斯坦在柏林圍牆傾倒那一夜。但這個夏天樂團巡迴演出,不得不避開硝煙瀰漫的中東,除了歐洲之外只到伊斯坦堡與開羅。已經培養出默契的樂手,是否會因為以色列無情攻擊黎巴嫩而再生嫌隙?最尷尬的是樂團的雙首席,剛好來自當下誓不兩立的以色列與黎巴嫩。看來薩依德晚年高唱的「鄉關何處」,年輕一輩音樂家還沒找到落腳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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