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聽到南管音樂,是在福建泉州的藝術節上。當悠緩的樂聲響起,卻是在掛滿了日光燈管的大體育館裡面,透過麥克風和充滿雜音的黑色大喇叭放送出來時,不但是樂曲的韻味盡失,更讓我不禁懷疑起來:難道,難道這就是大家所傳說的中國最古老、最典雅的音樂嗎?

 一直等我回到台灣後,無意之間,在某個夏日的下午,鹿港天后宮前,我才再度聆聽到南管音樂。那是一群滿頭白髮、而舉止優雅的老人們,身穿著藍布長衫,坐在廟口,或是吹笛,或是彈撥琵琶,或是手擊拍板,清亮而不張揚的音樂,以不疾不徐的節奏,彷彿是微風吹動水紋一般,在廟的廊柱之間緩緩地搖盪開來。就在一剎那間,我迷上了南管音樂,駐足好久,都捨不得離開。

 原來,南管就是應該要用這種古老的方式,才能夠展現出它那迷人的韻味啊。

 非常幸運的,我在就讀研究所時,因為擔任曾永義老師和邱坤良老師的研究助理,所以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在做台灣戲曲的田野調查,也因此認識了不少戲曲界(如歌仔戲、布袋戲、北管戲、高甲戲、皮影戲、傀儡戲等等)的資深藝師,連帶地,看了不少的好戲。而這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者,便是在台灣南管界首屈一指的「漢唐樂府」陳美娥女士和她的兄長陳守俊先生。

 台灣戲曲有時是在國家戲劇院演出,有時是在鄉下廟埕廣場,有時則是在道士除煞的場合,但是,若和優雅、沈靜的南管音樂相互比較,這些從野台誕生出來的戲曲,很明顯的,多是偏向於庶民大眾的趣味,喧嘩、熱鬧、活潑,很容易便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它的表演方式。譬如布袋戲變成了金光戲,歌仔戲也大量吸收流行歌曲、電子花車的舞蹈等等,而相形之下,南管卻顯得非常不同,它是一種文人品味的堅持,甚至是一種藝術心靈的涵養與修為,它的一成不變,它的古老,都在在看似與時代脫節,然而,它卻也是在與通俗潮流進行對抗,並且試圖找到一種足以穿透千年文化底蘊的形式、聲音與節奏。

 多年來,「漢唐樂府」堅持的正是南管的不變,他們不靠聲光科技,也不需要時下流行的數位多媒體,因為他們堅信,那些科技產物並不能幫助南管,反而是對音樂的莫大干擾與破壞。「漢唐樂府」的陳美娥女士,對於南管藝術的認真與堅持,可以說在台灣戲曲界絕無僅有。她不但自己演出南管,整理樂譜、填詞、編舞,甚至還研究寫書,發表論文,也因此,她真正懂得,南管的好處到底在哪裡?而什麼才又是這門藝術值得流傳下去的精髓?

 我喜歡「漢唐樂府」,也正是喜歡它所堅持的南管的不變:在於文化的精粹、美感的極致,以及在每一個細節、分寸之間,都要展露出優雅與莊重的絕美姿態,而容不下一些俗世的糟粕或是壞品味。也因此,它是中國表演藝術之中最純粹、也是最登峰造極的美,而任憑俗世滔滔,卻依然故我。因此每當聽到南管音樂時,我就彷彿是脫離了喧囂的現實,脫離了眼前煩擾的時空,而墜入到一場古老朦朧的夢中。又或者,應該是說,聽到南管音樂,我彷彿是大夢初醒一般,這才發現,原來身邊的現實世界只不過是一場失去意義的、荒謬錯亂的夢。

 南管音樂的節拍相當沈穩,雖然也有快曲,但是它規律的停頓,聽起來,似乎很不符合現代人所喜好的快速、多變化的節奏。然而,當我到「漢唐樂府」的排演場,觀賞《洛神賦》的彩排之時,我坐在陳美娥女士的身旁,靜靜地聆聽她以指腹撥弄琵琶,唱起為《洛神賦》舞劇新剛填好的詞曲時,每一個音符,準確且俐落地從她的指腹之間彈迸出來,劃過空氣。在那一刻,我才突然知道了,為什麼古人會形容聲音如同裂帛。因為我清楚地感受到,南管特殊的節奏方式,使得每一個音符都變得如此的鮮明獨立,也因此充滿了飽滿的力量,柔軟,但卻又是強韌有力。這讓我不禁感覺到,音樂的發生,已經與藝術家自己本身內在的氣的運行融合成為一體,而它甚至是一種呼吸的方式。

 這種感覺真的非常奇妙。只有我在聆聽二十世紀現代音樂,或是爵士樂時,才有產生過類似的感受。而南管音樂的美學與現代音樂,尤其是極簡主義,竟有著驚人的相通之處——這不也就是它最神奇的地方嗎?在中國最古老的藝術之中,竟然包含的是一股西方現代前衛的精神。他們都在努力使音樂回歸到最簡單的狀態,而讓聽眾得以從容地去觀察聲音的轉折。在現代音樂或是南管音樂中,音樂的行進狀態已經變成了一個環型了,像是在繞圈子旋轉,沒有頭跟尾的段落距離,這幾乎達到一種冥想的狀態,不是在表達喜、怒、哀、樂,而只是在聆聽與觀察,而人的知覺,也從自身超脫到外界去,成了謙卑的角色。

  正如同我的好友H曾說:「現代音樂並非人類音樂的創見,而只是浪蕩多年後的返鄉。音樂在漫長的歷程中已經太疲倦了,後期浪漫派的浮誇膨脹,現代主義的偏執迷失,如今,人的聽覺已經受夠了爭執與紛亂,人需要一種超然於世俗之上的視野,像是一種東方的宗教。」在南管音樂上,我看到了這樣的美感方式,使人不禁感到擺脫思想的束縛,而在冥冥之中,產生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背後不受阻止地律動著,收伏人類躁動的心靈,撫平雜蕪的思維。於是就在這樣的音樂時間裡,我們才發現了一種讓心靈沈澱下來的可能:緩慢呼吸,抑揚頓挫,就像是在練習一場漫長的瑜珈。

 一般人在聽音樂時,總只是在聽表面的旋律變化,但卻往往忘記了聲音的存在,而南管,卻是促使我們回到聲音最原始的狀態,如裂帛,如水滴,如風的運行,如氣的舒息。

 而這幾年來,「漢唐樂府」不但致力南管音樂,還將音樂配上梨園戲的舞步,成為中國的舞劇。南管與梨園舞步的配合,更是將上述的美學,從聲音推展到人類的肢體韻律,發揮得淋漓盡致。在梨園樂舞中,舞者模仿懸絲傀儡的動作,所以每一吋肢體手足的移動,都彷彿是貫穿著一條絲線的力量般,特別的凝聚,收斂,專注,而穩定的眼神與姿態,更令人感到一種為之屏息的美。

 也因此,我覺得這次「漢唐樂府」選擇演出曹植的《洛神賦》,真是最恰當不過了。曹植《洛神賦》述說的是一段在洛水河畔的人神之愛,正發生在若有似無的片刻,偶然間的邂逅,愛情的萌發,但卻又在轉念猶豫之間,飄散得無影無蹤。這段無來由、也無結尾的愛情,唯獨留下了一個純然美感的剎那,而成為永恆。於是時間被凍結在這一永恆的剎那上了,凍結在一場天與地、神與人之間的情愛契合,也凍結在一個絕對孤獨的超現實夢境之中:因為僅有曹植一人,曾經見識到了洛神的美,並且體悟到愛的美好,而別無其他的旁人可以作證。

 《洛神賦》所要述說的,便是如此獨一無二的純粹美感經驗。曹植在文章中大量運用「躊躇」、「忽焉」、「徬徨」、「離合」、「猶豫」、「飄忽」、「若往若還」等字眼,勾勒出來的,正是在一「含辭未吐」、「遺情想像」,似發、卻又未發的片刻。那是一個答案停留在唇邊,卻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懸疑在半空之中的片刻。

 而這,不也正是我們聆聽南管、觀賞梨園舞姿的感受嗎?曹植《洛神賦》以駢文方式,將聲律與文字之美發揮極致,而「漢唐樂府」的《洛神賦》,不也是要以音樂和舞蹈,來發揮人類所能感悟到的純美的極致嗎?安靜不語,不憤怒,不張狂,就在愛情中最美的一剎那,時間凝固了,停止了。在呼吸與呼吸之間,在愛的萌發與實踐之間,人生於此,獲得了一個雖然短暫的、但卻足以咀嚼一生的留白。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haoyh1021/archive/2006/04/03/5044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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