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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早我就養成了一種把每日所見、所遇、所感記錄下來的習慣。我的日記打十二歲開始,一直持續了將近二十年,才因工作與家事的繁忙而中斷了。除了寫日記以外,我也寫故事……

  「大學時期,大概是民國四十二、三年吧,我參加了教育部舉辦的大專青年創作比賽,獲得小說第一名,那時候國內還沒有電視,倒是上了在戲院正片之前放映的新聞片,記者問我將來是不是計畫成為小說家?

  「我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基隆碼頭,一九六○年。

  年輕的馬森揮別了家人、熟悉的土地,航向他的未來──

  到巴黎去學電影。

為什麼是巴黎?為什麼是電影?

馬森:那時候,我是師大國文系的講師,我很喜歡法國文學和藝術,所以學習了法文。正好法國提供了三名獎學金,我便參加了教育部主辦的這次考試。

我在國內的大學和研究所念的是中文,總不能到法國去念中文吧。另一方面,我在大學時代便參加了師大劇社的活動,也曾一度加入中影公司的前身農教公司當演員,雖因進研究所而作罷,但是對電影的興趣仍不稍減,有這樣一個機會到法國去,自然要學習電影和戲劇這樣的課程,所以我進了法國巴黎電影高級研究院學導演。



《生活在瓶中》的序〈懷念在巴黎的那段日子〉裡,您描述了那個時期的一些事情,感覺上相當浪漫,是這樣嗎?

馬森:不全然是,我也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大體上,我在巴黎的日子是相當忙碌的,尤其是我當學生的時期。我每天看兩部到三部的電影,還要上課、寫論文、觀賞戲劇演出等等。

  在這段學生時期,馬森拍攝和剪輯紀錄影片,導十六糎短片,受演員訓練,編導三十五糎的影片《人生的禮物》等,並且完成畢業論文《二次大戰後中國電影工業之發展》。

  畢業後的馬森,本想以自己對電影的認知與技術投入電影界,但一個東方人要打進法國影界非常困難,馬森只為瑞士電視台拍製過一部紀錄電影:《在巴黎的中國人》。

  不久,馬森回到他的老本行,教書。他在巴黎大學教授中國文學,同時在巴黎大學漢學研究所修博士課程。

在這段時期,我們不免會想到《歐洲雜誌》,是不是能夠談一點這本雜誌當時的情形?

馬森:到巴黎幾年後,中國同學越來越多,有學畫的、有學文學的,也有學法律的、經濟的,我們常在一家咖啡館裡會面,《歐洲雜誌》便是從這裡醞釀出來的。雖然大家都很熱心,可是也都忙於生活問題,不容易有足夠的時間撰稿。當時對這本雜誌出力最多的是金戴熹,編輯工作多半是由他支持起來的。《歐洲雜誌》在一九六五年創刊,發行雖不廣,為期也不久,但也發生了一些影響。後來《歐洲雜誌》因為國內缺少負責人而難以維持下去,那時,我已經離開法國到墨西哥一年了。

是甚麼原因使您離開住了七年的法國而往墨西哥去呢?

馬森:在巴黎的生活並不都是歡樂舒暢的。因為我幼年時代是那麼的動盪不安,戰禍的悲慘、親人的生離、生活的艱苦,早就使我隱隱地察覺到人生似乎是為受苦而來的。在巴黎看到法國人的歡樂與安詳,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並且深深地感覺到我是應該屬於另外那受苦的一群。這恐怕是我選擇離開法國的潛在原因吧!

另一方面,我的教書工作雖然還得心應手,但在心情上卻不太帶勁。碰巧有一個機會到墨西哥去,我便做了決定。



  在墨西哥,馬森是墨西哥學院東方研究所的中文部教授,墨西哥學院是墨西哥革命黨(執政黨)培養高級幹部的場所。在整個中美洲西班牙語系的學院中,中文研究所僅此一家,他又是唯一的教授,因此,在墨西哥的五年馬森沒有壓力,生活悠遊愜意,寫作生活也具體起來。

  這段時期,馬森最主要的作品是;一、後來結集為《馬森獨幕劇集》的一系列獨幕劇;二、長篇小說《生活在瓶中》;三、《北京的故事》系列短篇小說。

《馬森獨幕劇集》可以說是一系列的荒謬劇,您能告訴我們您的觀點和所受到的影響嗎?

馬森:荒謬劇,就如存在主義在文學中所探索與表達的荒謬一般,實質上並不真是荒謬的,只不過是一種觀點的轉移。如果站在傳統的觀點以為現代是荒謬的,那麼站在現代的觀點同樣會感覺傳統是荒謬的。現代人,不容否認地,對我們所居留的世界、宇宙,及對人之為人的心態,有更為深入廣闊的探求與發現,遠超過傳統的繩墨藩籬之外。這就在各方面都產生了觀察深度的增長與觀察角度的放大與轉移。一方面這好像表現了人的立場再不如在傳統的方式中那麼穩定,但另一方面卻也表現了人有了更大的自由。這種自由在各個不同的領域中,引起了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思維方法以及欣賞趣味的極大變化。因此,現代劇(包括荒謬劇在內)的表現方式與內容,自與傳統的戲劇大異其趣。

我並不認為我的劇與西方的荒謬劇完全相同。

在我的劇中,我所關心的問題,我所企圖要表達的意念,跟我所採用的表達形式有密切的關係。換一句話說,一方面內容決定了形式,另一方面形式也決定了內容。它的表達方式與內容,不是傳統的,既不是西方的傳統,更不是中國的傳統,然而卻受著西方現代劇與中國現代人的心態的雙重支持,換一句話說,在形式方面接受了西方現代劇的影響,在內容方面表達的則是中國現代人的心態。

《生活在瓶中》的背景是巴黎,這有可能意味著您的生活嗎?

馬森:並不。我有一些作品是近於自傳的,也有的作品牽涉到我的親人、朋友的,我都不便發表。

《生活在瓶中》和獨幕劇的大部分一樣,大體上是醞釀在巴黎,而於墨西哥寫就的創作。

《北京的故事》呢?我們很驚訝地發現它早在一九七○年就完成了,而遲至去年(一九八三)才在國內發表。另一方面,您在那時並未到中國大陸去,它是怎樣完成的呢?

馬森:我是在濟南附近的齊河出生的,中學時代曾經在北平住了一年多,對那裡很熟悉,也很喜歡。

《北京的故事》基本上是靠我的直覺和資料寫成的,那時候是「文革」時期,在報章雜誌上有著大量的資料。

《北京的故事》最先是用法文寫的,我的一位法國作家朋友看了,覺得不錯,為我介紹了一家出版社,那家出版社的編輯在會審時,誤會了我這部作品是翻譯的,所以沒有出版。我的法文被認為是翻譯的文筆這件事使我很灰心。後來另一家出版社計畫在香港出版中法文對照本,都談好了,那家出版社突然倒閉,結果又未能出版。

之後,我用中文改寫了前面三、四篇,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用的是筆名,不少人誤以為作者是從大陸逃出來的呢。在「人間副刊」上發表的是重新改寫的。



是什麼原因使您離開您稱之為「急流中的湖泊」的墨西哥歲月,而到加拿大去呢?

馬森:我到加拿大是去重新做學生的,我去念社會學。

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是個很大的決定。這件事受「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很大。中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怎麼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呢?做為一個中國人,我很關切中國的社會和文化,她到底發生了什麼病症呢?我很想分析這些問題,可是我過去的學歷全是文學、藝術、戲劇等方面的,沒有能力在社會和文化等方面做研究和分析。雖然那時我有回國的念頭,但趁著人在西方,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再學一點社會科學方面的知識,以便有能力分析中國的社會與文化問題。正好我有一位比利時的朋友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書,我問了那邊的情況後,便下了決心,於一九七二年到加拿大去。

從爾雅版《夜遊》附錄的寫作年表裡,我們發現您在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八年那幾年間的產量相當豐富,計有已經結集的短篇小說集《孤絕》(聯經)、《海鷗》(爾雅),長篇小說《夜遊》和未發表的長篇小說《艾迪》等,有甚麼特別的因素嗎?

馬森:這倒是真的,到了加拿大後,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轉變。

年輕的時候,我一直在學校裡,不是當學生,就是教書,雖然我也參加戲劇演出和很多其他的活動,但是都沒有參加社會上的活動,對人生的體驗不夠,好像青春一忽兒就過去了,大致可以說是「純純的」那種青春。到法國之後,重做學生,與年輕的同學為伍,彷彿又有了第二個青春,卻又因功課壓力極重,沒有什麼時間認識人生的問題。

到了加拿大,由一個教授第三度成為一個學生。我的同學仍然是十分年輕,他們也未發覺我與他們的年齡差距,加以加拿大自由的環境,我忽然在心理上年輕起來,我發現我還可以再過年輕時未曾經歷的生活。那幾年我過得十分自由自在。這第三度的青春給了我許多生活的刺激和情緒上的發展。我過去的情緒一直是收斂的,那幾年的加拿大生活,文化空氣和心理的因素使我的情緒爆發出來,我又重新發現了自己,這一點對我寫作產量的增加可能有影響。

一個作家要能寫出東西來,第一要有自己的生活;第二要情緒能發揮出來。否則只能成為一個學者的作家,那就是只用腦子的作家,文學作品不只是腦子的活動,而是一個完整的人的活動,包括情緒、思想、經驗等一切整體的表現。

在甚麼情況下寫成《孤絕》和《海鷗》的?

馬森:《孤絕》和《海鷗》裡的短篇小說都是在加拿大的時期寫成的。《海鷗》這本書的時期拉得比較長,而《孤絕》的時間比較短,差不多是我在寫博士論文的同時,可以說是我的論文的副產品。

我在論文寫得很煩的時候,便停下來寫小說。一個是理性的,一個是感性的,兩者配合得很好,使我的精神獲得一種平衡。我完成了論文(第三世界的經驗社會發展),同時也完成了許多短篇小說。

您研究社會學,對於您想分析中國的問題,提出了答案嗎?

馬森:我當初曾經考量中國未來的方向,那時我想,中國應當找出有別於西方和蘇聯的模式而走出第三條道路來,它也許具有西方的長處而又可保留中國的特點。

這第三條道路很難尋,我研究了多年社會學,可並沒能尋出一條路子來。然而對第三世界的社會、經濟畢竟加深了了解。

然後就是您那部長篇小說《夜遊》了。《夜遊》探討了性觀念、婦權、人類的未來、文明與野性等等文化方面和社會方面的問題,主題十分龐大,您是怎樣去構思這部小說的?

馬森:住在加拿大溫哥華的期間,我感覺到許多中西文化衝突的現象,那時,因為研究社會學的關係,我常常用社會學的觀點來看這些問題。我忽然想到也許可以用文學的方式把這些問題表現出來。

一開始的構想是比較抽象的觀念,後來,我覺得應該藉一個女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問題。因為我是一個男性作者,我自己過去對女性也有一些偏見,這本書多少也有些自我批判的意味。我應該多離開我自己的觀點,想辦法深入另一個性別的觀點來看這些社會問題。

我特別感到中國也好西方也好,女性在工作和家庭方面都是很吃虧的,許多事情,男人可以做,女人卻不可以做。而在傳統以男性為主的社會,常常鼓勵女性去做對男性有利的事情,而不以女性的立場來辨別那些是對女性有益的事。《夜遊》嘗試著以女性的觀點和視野來分析一切。

另一方面,我是生長在傳統社會中的男性,眼光受到很大的局限,我過去寫的書很少用女性的觀點來看問題,這次做新的嘗試,希望突破我自己,也就是說突破我過去的作品,也突破我過去生活裡的行為和看法。

我以為做為一位男性作者應該站在公正的立場說話,畢竟男女性的關係十分密切,不必那麼壁壘分明。我希望讀者,特別是男性讀者,應該想辦法超脫自己的局限,承認女人有權利說話,有權利看問題,也有權利表現她自己的感覺。

過去有許多作品,都是從男性的感覺出發,甚至有許多女作家作品裡的觀念也是以男性對她的要求出發的,她有時不敢寫她真正的感覺。《夜遊》希望能讓女性勇於表達她們真正的感覺。

這本書大致寫了一年的時間,完稿後,曾經拿給白先勇看,他提出了不少意見,我因此又刪改了一番,成為現在的面目。



  馬森在加拿大住了七年,獲得社會學博士後,分別在阿爾白塔及維多利亞大學任教。一九七九年,馬森再度「遷徙」,他應聘赴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執教,在那裡,他成為終身職。

  一九八○年,去國二十年之後,馬森第一次返國。

  「離開這麼長久,在飛機上,我想當我踏上故土時,我也許會熱淚盈眶,或者會感情激動,不能自抑,但是沒有,我行過中正機場的航空大廈時,覺得它和歐洲的那些大機場一樣,雄偉而現代。我表現得很冷靜,雖然我內心裡高興極了。」

  那次之後,馬森又回來了一次。去年(一九八三),他應國立藝術學院(現為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之邀第三度回台,在戲劇系擔任客座教授。

  一年來,馬森成了國內學藝界最活躍的人士之一,他在藝術學院授課,帶表演課程,導演他自己的幾齣戲《強與弱》、《腳色》以及尤涅斯科的《禿頭女高音》等。教書之餘,他還經常應各大學或其他單位的邀請演講。

  在寫作方面,馬森除了在中時「人間副刊」發表《北京的故事》及撰寫「東西看」專欄之外,還經常應各報刊雜誌編輯之邀,撰寫有關戲劇及電影的文章。馬森說這是他最忙碌的一年。

  繼五、六年前在國內出版《馬森獨幕劇集》、《生活在瓶中》、《孤絕》三本書之後,馬森在今年年初由爾雅出版社出版了《夜遊》,和以往不同的,《夜遊》獲得了讀者強烈的反響,短短三個月間即銷行到第四版,以較嚴肅的小說而言,這是十分難得的現象。緊接著,《北京的故事》(時報)與《海鷗》(爾雅)又即將出版。

您的作品,以《夜遊》的反應最大,有一些讀者認為您提出的問題都太「前衛」了而很難接受,不知道您的看法如何?

馬森:在一個文化裡,就需要有不同的意見來衝激這個文化。一個文化如果要往前推進,就不能只允許一個意見一成不變的繼續下去,而是需要時時有新的反省,時時有新的刺激和衝激,這是一種辯證的發展。不一定新的就一定比老的好,但新的一定有和老的不一樣的地方。

在您的作品裡,「存在主義」似乎是無所不在,這是您作品中的特色之一,您能告訴我們「存在主義」對您的影響嗎?

馬森:在國內時,尚未有存在主義的引進,一九六○年,我到法國時,從一些存在主義作家沙特、卡繆、貝克特、尤涅斯科等人的作品接觸到這個思潮。由於這些存在主義作家的看法與他們的生活的一致,使我很能接受他們的看法,自然就受到了影響。存在主義有兩點對我的影響特別大。一是它確定人到世界上來是自由的,一旦你有了自覺,自己做為一個個人的存在以後,你就完全自由,你可以做各種各樣的選擇。其次,因為你有自由,你就負了很大的責任,你要為別人負責,但更重要的是你要對你自己的存在負責,也就是不辜負你自己的存在現象。生命是短暫的,你如何完成你短暫的生命是一個重要的課題。

我曾經為自由和責任思考過很久,所以我想在我的作品裡自然會無意中流露出來。

早期,您是研究中國文學的(師大國文系、國文研究所),然後您在西歐、拉丁美洲、加拿大等地長住過,研究的範疇則擴展到電影戲劇和社會學等等,這樣複雜的地緣關係與截然不同的文化,對您產生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馬森:影響很大,至少使我對文化與社會的看法十分客觀。

我最早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很大,我不敢說能跳開它的影響。到了法國以後,讓我脫離了中國的文化,發現到另一個西方的文化,到了墨西哥之後又發現語言與文化和法國又完全不同,墨西哥文化是西班牙與印第安文化的複合體。這三種不同的文化與標準已經使我有超越文化藩籬的傾向。到了加拿大,加拿大的歷史十分淺,居民都是各地來的,各種各樣的文化都在此交互影響,交互衝激,使我益發感覺到從前的主觀。以前認為可貴的不再覺得就是那麼可貴;以前輕視的,不一定就該那麼輕視。那時,我得應用新的角度衡量一切,而這新的角度更能超越文化的範限。

我現在與從未出過國的朋友談話,就發現到他們無法超越他們的文化母體;甚至我與從台灣只到過美國留學的朋友談話,也發現到他超越了他的文化母體,卻又掉進另一個文化裡面去,他發現原來的文化有許多都不對了,對的是美國的文化,也就是說,他從一個絕對到了另一個絕對。

我轉了這麼多彎之後,不會從一個絕對跑到另一個絕對,我對很多事情都採取一種相對的看法,都不是一個絕對的態度。因為我覺得沒有一個文化是絕對的,每一個文化都有他的主觀成分在內,也許把幾個文化都比較了以後,才能找到一個「比較」客觀的東西。今天的看法,我懷疑有所謂絕對的客觀,只是都是相對的;我也懷疑有所謂絕對的真理,真理也是相對的,你在追求真理的時候,真理也在一天天的改變,你接近它的時候,它又離開你了。這種感覺和我在不同的國家的不同的生活很有關係。

「孤絕感」是現代人的寫照,也是您作品裡的一大特點,這是否多少與您長久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裡,且一再遷移有關?

馬森:不是這樣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的原因。「孤絕」最重要的還是表現目前西方工業化社會所帶來的疏離感。這也可以說代表著台灣的現在與未來,因為台灣現在已工業化,也接近了孤絕與疏離的心境了。

我為什麼說孤絕並不代表一個外國人生活在異國的文化裡的心境呢?因為我是一個很容易適應的人,我在法國適應得很好,同時我也和法國人結婚,適應了他們的社會。但是說到參與,我在法國並沒有真正參與到他們的社會裡去,在墨西哥也是一樣,我唯一真正參與進去的社會是加拿大。為什麼我在加拿大能成功地參與進去呢?因為加拿大先天是個移民的國家,她有各種各樣的人在其中,我感覺自己不受排斥,事實上我感覺到加拿大的朋友和其他的人都敞開懷抱來接受我,這是連法國都沒能做到這樣徹底的地步,雖然我和法國人有著婚姻的關係,我的法國婚姻的家庭整個接受我,但在社會上,並不感覺到法國人接受一個中國人,因為法國是一個單純的國家,一個外來的人,很明顯的可以看出來。有特別的情形可以接受你,可是整個的社會卻不接受你。加拿大則是可能有特別的情形不接受你,但整個的社會接受你。

我在加拿大被社會接受,而不是孤絕於社會以外的人。為什麼還有孤絕感呢?那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工業社會的現象。

所以,孤絕的形象是當前工業化社會的普遍現象,而不是一個異國人所感覺的現象。

評論家曾經指出您的感覺敏銳纖細,您在《馬森獨幕劇集》裡,也談到中西方對「感覺」不同之處。「感覺」的描述成了您作品的特色之一,請問您如何看待「感覺」?

馬森:基本上,中國的文化太傾向思想而輕忽感覺。我曾經寫過一篇論文〈論老人文化〉,認為中國從周朝開始就是一個老人文化,一切以老人的思想與視野來看問題。因為老人的感覺都退化了(除了味覺),所以偏思想而輕感覺。老人以老人的視野看問題,就是年輕人也偏向老人的視野,所以使得整個文化壓制感覺,不讓感覺發散出來,譬如說對性的壓制,甚至將性視為污穢或不道德等歪曲的觀念。西方過去也有這種障礙,不過經十八、十九世紀,科學與心理學方面的洗禮,已經超越了這種問題,可以將之視為自然客觀,不再視為神祕。中國人未能超越這種問題,因之在感覺方面受到壓抑,使得中國的文學與藝術受到窒息。我自己是生長在中國文化裡的,雖然經過後天的努力,也不能完全擺脫幼年所受到的影響。


經過幾個文化的轉折,我在感覺上開放了自己,特別在感覺的觀念上開放了自己,不再抱持成見。

因為身體有許多自然的需要,譬如說吃東西、飲水以及性的需要,是不是應該說吃飯是可貴的,而性又是卑賤的呢?是不是應該有一種成見將各種欲望和需要加以類別呢?我想,這不需要。原來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原來存在的道理和價值,不須以後天文化性的成見來約束,否則,人整個的發展就會受到扭曲,反而不健康了,這是我個人對感覺的看法。

批評家同時認為您在《夜遊》裡直接說理的成分太重,雖然擲地有聲,卻不夠含蓄,不夠複雜,您認為這種看法如何?

馬森:我認為文學和藝術最重要的出發點是感覺,而不是從理性出發。評論家認為我的小說太重理性,也許他說得對,我未能做到擺脫理性人的地步,我應該要做到完全從感性出發。如果我在《夜遊》裡未能做到,那是我失敗的地方,我想他的批評是對的,對我很有幫助。

您的寫作方式,傾向於對人的感覺世界的描述與對人心內在之體察,也就是「內在的寫實」或「主觀的寫實」(《孤絕》序),為什麼您會做這樣選擇呢?

馬森:西方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作品是我過去最喜歡的作品,像福樓拜、左拉、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都是寫實主義的作品,我大學時期看的小說也就是屬於這一類。我覺得他們用很客觀的態度去呈現真實的人生,雖然人生有許多悲苦,人性有許多陰暗,他們也都毫無掩飾的表露出來,而不以教化的藉口去掩飾許多人生的真相,這都是很可取的地方。

我後來在法國接觸到許多現代主義的作品,從卡夫卡以降,有許多包括戲劇在內的文學作品,其形式都不是寫實的,與十九世紀的寫實主義相差很遠。可是我發現它的精神還是寫實的,也是要發掘人生的真相,只是形式上不是寫實罷了。我就領悟到,所有的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都是追求一個真實,只不過在形式上有所不同,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堅持在形式上如照相般呈現才是寫實,而用另外的如素描、潑墨、書法等其他看起來不像模擬人生,其實表現人生更深入的層面的手法卻不是寫實呢?「外在的寫實」我指的是十九世紀福樓拜、左拉他們那一派,以及模擬這一派的作品,像中國五四以來的作品。中國五四以來模擬寫實主義的作品,小說也好,戲劇也好,有許多是很失敗的,它外貌上模擬,但內裡觀察人生不夠深刻,未能忠實表達人生,常有虛矯之處,也就是在寫實的外貌裡卻擺進了理想主義或者虛構的東西,這個我稱之為「擬寫實主義」或「假寫實主義」,在我的看法裡,極不可取。真正的寫實主義雖然很好,但我認為並不是唯一的道路,所以我稱之為「外在的寫實」。「內在的寫實」,其表現手法、文學形式不一定是寫實的,可能是象徵式的或夢境式的,可是它顯示出更多的真實。我在《孤絕》裡採取的就是「內在的寫實」。在那本書裡面,我用了各種方法,有許多文字上的嘗試,描述上的嘗試,或者是表現上的嘗試,企圖在「內在的寫實」的表現上創立一個新的形式。至於成功與否,就有待讀者和評論家來看了。可惜,這本書似乎沒有什麼反應。



記得您第一次回國時,對國內的戲劇有很深的印象,經過這幾年,您有甚麼新看法嗎?

馬森:戲劇又朝前發展了。那時剛剛嶄露頭角的蘭陵劇坊已經有了其他不同的表現,比過去進步。蘭陵之外,又還有其他的小型劇團出現,像方圓、小塢等等。

最重要的是有許多好的劇本產生,尤其是年輕人當中,也有相當不錯的創作劇本,這一切都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很可惜的是我們仍未有職業劇團出現,但我認為遲早都將產生,只是時間的問題。

電影呢?

馬森:三年前我初次回來時,覺得文學有長足的進步,卻嘆息於電影的退步。但這一年來卻是大不相同,這次回來正好趕上電影的新潮,我看了不少重要的新出的電影,像《油麻菜籽》、《風櫃來的人》、《看海的日子》等,都有新的表現,我覺得電影與文學結合得很好。

您認為文學在現代社會裡,應當扮演怎樣的角色?

馬森:文學是一種藝術,主要是以思想、感覺為內容而以文學形式表達。文學的內容與形式是一致的。文學本身是自足的,它的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當然更不是教育的工具。

我並不是反對文學有教育功能,但以為文學的主要功用並不在教訓他人。我認為文學的主要社會功用倒在於──第一、使這個社會裡的人藉著追求藝術,能夠表現自己的情欲和情感。第二、文學擔當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讓作者與讀者間能夠產生互通、了解、同情、共鳴。我並不認為作者的思想必須要比讀者高明。要作者做之君、做之師去教訓別人,我不贊成。做為一個作者,我並不認為我比別人高明到那裡去,我不過是要別人了解我的問題,同情我的問題而已。

文學最重要的目的不是教育或教化別人,我想沒有一個作者有資格敢於做別人的老師去教訓人,特別是在當代教育是這樣普及的情況下。

  寫作了這麼多年,馬森依然在這條途程上堅定往前,他認為文學在一國的文化發展中佔了一個重要的地位。

  大概是在這種信念之下吧,馬森曾經轉述過法國前總統季斯卡的一段話──

  季斯卡說:「當總統並非我的第一志願,我的第一志願是成為一個小說家,然而我實在是寫不過莫泊桑、福樓拜,只好退而求其次當總統了。」



  馬森,一百八十多公分高的頎長身材,歲月飛逝如斯,卻只能在他的臉上留下些微跡痕,黑框眼鏡之後是飛揚的眼神,他的談話從容,時而吐出智慧的話語。

 ──原載一九八四年六月《新書月刊》第九期

 收入馬森小說"生活在瓶中"附錄(1984爾雅版,2006印刻版)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yhchen/archive/2006/04/03/5045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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