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看了《托翁與雅莊》的大相冊後,就如同教徒決心一生一次到麥加去朝拜大寺院中的「kaaba」,我也決定此生一定到莫斯科附近去拜望雅莊裡的「托墓」,但這必須等待所有條件都具備才有可能,所以足足等了二十年,到去年九月才終於如願以償……我與CC參加了Globus的北歐旅行團,碰到精通八種語言的全陪導遊,我就開門見山對他說:我參加這個旅行團最重要的目的是想拜望托爾斯泰的雅莊……

首度闖進托爾斯泰的世界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跟大姊結婚的大姊夫搬進我們家,同時也搬來厚厚幾本戰敗日本上司被遣回內地時送給他的日文工具書,其中的一本叫《日用百科辭典》我最感興趣,書上不但條理分明,而且附有許多黑白照片。有一天,我翻到「トルストイ」的條欄,瞥見欄上一張西方老人的照片,這人橫眉深眼,獅鼻高額,蓄一大抱及肚的白鬚,滿臉肅穆,令人望而生畏……欄下的說明是:「名高ロシヤ文學家、思想家、倫理家……」重要的著作有──《戰爭平和》、《アンナ‧ガレリナ》、《復活》等等。

一進高中,所有的文學細胞一夜之間完全甦醒過來

我這種對托翁的日式印象一直維持到初三,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將它轉換為中式,於是「トルストイ」遂堂堂皇皇變為「托爾斯泰」,而《戰爭平和》與《アンナ‧ガレリナ》則分別成為《戰爭與和平》與《安娜‧卡列尼娜》,只有《復活》保持原狀,仍然是《復活》,一成不變。

整個初中,我的文學細胞完全處於睡眠狀況中,學校圖書館的借書證都是空白的,從來也不曾借一本小說出來看。可是一進高中,所有的文學細胞一夜之間完全甦醒過來,每學期要換三本借書證,書包裡經常都放幾本小說。

首先是有一天,我在圖書館讀報時,看到一位高中生把一本厚厚的《蝴蝶夢》還給窗口的女圖書館員,我一時好奇,就順便向她借回家讀,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從此與小說結下不解之緣。因為讀完《蝴蝶夢》後,我馬上就計畫接下去要讀什麼樣的長篇小說,「托爾斯泰」立刻浮上心頭,原來他名字中的「泰」字不但響亮而且具足磁力,就像「泰山」一樣,越是崇高越想攀登。

你知道托爾斯泰是俄國人嗎?

於是我就把圖書館收藏的三本托翁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與《復活》抄在借書單上,排隊想去向窗口的女圖書館員借,卻被一位高三生瞥見了,他驚恐萬狀地問我說:

「你知道托爾斯泰是俄國人嗎?」

我點點頭……

「俄國作家的作品都是禁書,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

「你還敢借這種書?不怕教官說你『思想有問題』?」

這下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我只好愣在那裡,不發一語……

還好這位婆心的高三生不久就走了,我才有機會冷靜下來思考他提出的問題──如果我想借的書是禁書,那女圖書館員根本就不會借我;如果明知禁書又把書借我,那是她的錯,又不是我的錯……無論如何,我都構成不了「思想有問題」的罪行。如果教官問我:「你怎麼看這種禁書?」我就回答他:「我怎麼知道這是禁書?」而事實上我就不知道這些書是不是禁書,那高三生的話我如何能輕易相信?

總之,我抱著姑妄一試的心理,把借書單遞給那女圖書館員,臉上裝出漫不經心的表情,而心裡卻忐忑著……只見對方瞥一下我的借書單,隱入那黑暗的幾道書牆裡好一會,才抱了一本牛皮磚頭書走出來,對我說:

「只剩一本,其他沒有了。」

我大喜過望,連忙回答:

「一本也好!」

兩分鐘後,我彷彿偷到禁果,歡天喜地地抱了厚重的《復活》回到教室,三天之內就把這小說讀完了。這是我向圖書館借閱的托翁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其他兩本──《戰爭與和平》與《安娜‧卡列尼娜》,則是我經年累月長期儲蓄才去重慶北路的書店買回來讀的。

托爾斯泰教我認真思考起人生的問題

往後,我又零星讀了他晚年闡釋道德與宗教的短篇寓言之作──像〈兩老人〉、〈傻子伊凡〉、〈三隱士〉、〈一個人需要多少土地〉、〈雞蛋大的穀粒〉、〈三個問題〉等等,大大開啟了我「內心的門窗」,教我認真思考起人生的問題。

大學時代,英文原版書十分昂貴,不是一般窮學生買得起的,平時我只有望梅止渴的分,可是終於有一天賺到第一個月的家教,就把全部的錢拿去買了一本「Modern Library」出版的厚皮精裝An An-thology of BEST RUSSIAN SHORT STORIES,其中選錄的都是帝俄時期的著名作家──依出生前後羅列了Pushkin、Gogol、Turgenev、Dostoevsky、Tolstoy等等,就此「托爾斯泰」搖身一變而成為「Tolstoy」。Tolstoy在這小說選集選的是他四十四歲完成《戰爭與和平》之後寫成的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上天有眼,暫時不言〉)。

〈上天有眼,暫時不言〉令人盪氣迴腸

〈上天有眼,暫時不言〉的故事大概是———有一天,一個叫「伊凡」的商人到外地趕市集,途中在一家客棧下榻,晚上隔房有一位旅客被人謀殺了,因為警察在伊凡的行李發現沾血的刀子,就把他逮捕了,判刑遣發到西伯利亞終身監禁。伊凡就此在西伯利亞過了二十六年痛苦的日子,有一天,監獄來了一個叫「馬卡」的囚犯,這人向囚友誇言早年曾在一家客棧殺了一個旅客,而把刀子藏進另一個旅客的行李……伊凡在旁聽到了,自言:「這就是害了我終身的惡棍,我非報仇把他幹掉不可!」可是夜裡對上帝一番祈禱之後,他終於安靜下來,打消了白天的惡念。有一晚,伊凡無意中發現馬卡在挖地洞想逃出監牢,馬卡便恐嚇他說:「老頭兒,不許聲張,否則我就殺掉你!」沒想伊凡卻回答他:「你不用再殺我,因為你早已把我殺了。」而後挖地洞的事終於被典獄長發現了,他便來問伊凡誰幹的,伊凡回答:「我知道誰幹的,只是,即使你把我打死,我也不願說。」這天夜裡,馬卡跪在伊凡床前,感謝他替他護罪,懺悔他害他坐了二十六年牢,求他原諒,並決定要去自首,讓他平反,好回他的故鄉,但伊凡卻抽泣回答:「馬卡,你現在說說倒容易,可是我妻子已經死了,你叫我回到哪裡去?」儘管如此,馬卡還是去自首了,可惜當釋放令下來,伊凡已經死了……

托翁這篇宣揚基督教寬恕精神的小說,真是令人盪氣迴腸,感動得我難以成眠,乃在東方的文學花園埋下種子,日後長芽生葉,開了第一朵美麗的東方玫瑰———〈黃金夢〉。

《托翁與雅莊》大相冊,滿足「托迷」孕育半生的好奇心

我留學加拿大第一年的最大快事,是發現我所居住莎城市上的一家書店擺了全套「Modern Library」的精裝書,而且價錢都在我經濟範圍之內,於是我便逐月買了托翁的Leo Tolstoy: SHORT STORIES、Leo Tolstoy:SHORT NOVELS、Leo Tolstoy: Selected Essays。原來我最喜愛的〈上天有眼,暫時不言〉就印在前者的首頁,並且標明是「給兒童的故事」;而他最著名的兩個中篇小說———The Death of Ivan Ilych與The Kreutzer Sonata則是這回在中者才讀到的;至於他那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論文The Kingdom of God is within You則印在後者的末頁,我讀之再三,感歎不已,這不足為奇,原來當年就是讀了這篇文章,才令甘地由「暴力者」轉為「非暴力者」;而後看到甘地以「非暴力」達成印度獨立的目標,更使馬丁路德金以同樣和平的手段追求美國黑人的平等運動。正是這股對托翁的傾心與仰慕之情,讓我決定以俄文作為往後博士必修的第三外語科目。

在莎城住了八年,我終於在一九七四年搬到愛城,開始正式上班,也同時恢復了昔日的文學生活。一九八六年當我《浪淘沙》的創作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一天在一間專賣俄文翻成英文、名叫「PROGRESS」的舊書店,買到一本莫斯科出版、書名叫《托翁與雅莊》的大相冊,那照片都彩色鮮麗,說明則俄、英語並列,它詳述托爾斯泰的生活點滴與其世居的「雅莊」風貌,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大大滿足了我這「托迷」半生孕育的好奇心與求知慾。

「托爾斯泰」、「東方白」的八點巧合與類同

「托爾斯泰」對「東方白」之所以感覺如此親切,歸納起來是因為兩人有下列幾點巧合與類同:

一、兩人的名字都以「TO」開始———他是「TOLSTOY」;我是「TONFANG PO」。

二、兩人的住所都在同一緯度———他的「雅莊」在北緯54°;我的「愛城」在北緯53.5°。

三、兩人都寫了兩千頁的大河小說———他寫了《戰爭與和平》;我寫了《浪淘沙》。

四、兩人都患了長期憂鬱症———他患了十年;我患了五年。

五、兩人都愛自然萬物與林中散步———他有「雅莊」;我有「白溪」。

六、兩人都愛彈鋼琴———他的客廳有兩部曲式「STEINWAY」;我的樂廳有一部曲式「YAMAHA」。

七、兩人都熱愛老子與熟讀《道德經》。

八、兩人都嗜「真」如命與愛「美」如神。

足足等了二十年,才如願以償到雅莊的「托墓」朝聖

自從看了《托翁與雅莊》的大相冊後,就如同教徒決心一生一次到麥加去朝拜大寺院中的「kaaba」,我也決定此生一定到莫斯科附近去拜望雅莊裡的「托墓」,但這必須等待所有條件(家庭、工作、時間、經濟等等)都具備才有可能,所以足足等了二十年,到去年(二○○五)九月才終於如願以償。

我與CC參加了Globus的北歐旅行團,於八月二十二日自哥本哈根出發,經斯德哥爾摩、赫爾辛基、聖彼得堡、莫斯科……華沙,於柏林結束旅程。在哥本哈根首次碰到那個精通八種語言(包括俄語)的全陪導遊,我就開門見山對他說:

「我參加這個旅行團最重要的目的是想拜望托爾斯泰的雅莊,在我們停留莫斯科三天中的一天自由活動時間,你是不是可以幫我雇一位略通英語安全可靠的俄國司機,開車載我去又載我回來?」

雅莊?你真是一個奇人!

「雅莊?我知道在莫斯科南邊大約兩百公里的地方,但我自己從來沒去過,開車來回恐怕需要一整天,車費可能需要兩百塊美金左右……」他說,看到我連連首肯,他搖起頭來,慨然補了一句:「我已當了二十五年導遊,接觸過的旅客至少也有三千個,從來沒有人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你是第一個……你真是一個奇人!」

在莫斯科的第三天早上八點,約好的司機開車來到旅館,全陪導遊跟他議價,因為除了雅莊來回,回到莫斯科還打算順便看幾位作家之家與他們的墓,所以最後議定的車資是美金三百元,我一口答應,樂於成交。

那私人汽車載我與CC往南開去,一出莫斯科,俄國廣邈的大平原便在眼前呈現,除了中間一條分線的公路,兩旁都是望不到邊際的森林,赤松與白楊雜生,間或開闢出來一大塊麥田,麥已經收割了,堆起成球的麥梗,像極了我久居的加拿大,令我有賓至如歸之感。

那司機名叫Sergey,三十五歲,英語雖通卻不靈,隨時用大哥大向他的太太(當地陪導遊)請教講不出來的英文單字。他告訴我他們夫妻有兩個孩子,最近決定買一間自己的公寓,所以兩人拚命賺錢儲蓄,以完生平美夢。有一回,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夫妻兩人最愛吃中餐。」我於是回答他:「那好,今天任務完成,你就載我們到你們吃過的中餐館,我請你吃一頓棒的!」他聽了大為開心,對我們突然備加慇懃起來。

Sergey雖生在莫斯科,可是從來沒到過雅莊,所以必得沿途東詢西問,開了三小時車子,最後才來到我心嚮神往的雅莊!

時間還早,莊園的門欄剛開,我們是第一群進園的觀光客。那門房的管理員告訴我們(由Sergey翻譯),整個莊園免費任人漫遊,只是托翁的住家必須雇請嚮導才准入內參觀,費用講俄文的便宜,講英文的貴好幾倍,我請Sergey問他多少,他問了之後,吐出長舌回答我:「一千六百盧布(二十八盧布值一元美金)!」我不加思索,斬釘截鐵,對他說:「OK!」




管理員打了電話,二十分鐘後,一位在地瘦長的女英語嚮導才來莊園,領我們三人步上一條白樺參天的夾樹土路,我立刻就開口對那嚮導說:

「當年契訶夫第一次來雅莊拜訪托爾斯泰,就是在這條路遇到他……對不對?」

那嚮導十分驚訝,奇怪我為什麼未問先知,但為了盡她的責任,還是諄諄對我詳述這兩位世界大文豪初次會晤的往事。其實她不必說,我老早在Troyat的TOLSTOY,1969書中拜讀過了:

八月裡,一個晴天的早晨,當契訶夫第一次來到雅莊,他遇見了一個老農夫,穿一身白亞麻短衫,毛巾披在肩上,沿著白樺的鄉村小路上走,這便是托爾斯泰,他正要到小溪去洗澡。當契訶夫說明了自己的身分,這位文學大師眼睛亮了起來,他毫無拘束地跟契訶夫說了一些親切的話,他邀他跟他到溪邊的更衣室,托爾斯泰脫了衣服便衝到水裡去了,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漣漪打著他那赤裸的身子。他跟契訶夫暢談的時候,鬍鬚還在水面上漂浮,契訶夫為這種沒有矯飾的純樸之情而深深著迷了……

這是托爾斯泰 夏天種花的土地

那嚮導繼續邊走邊用帶俄國腔的英語向我解釋酖酖她領我們拐入右方一條白楊小徑,「這是托爾斯泰與他夫人Sonya經常散步的地方。」迎著前頭一池水潭,「這是托爾斯泰冬天溜冰的所在。」來到溫室四周花圃,「這是托爾斯泰夏天種花的土地……」走著,走著,一幢白色巨宅在樹蔭的盡頭悠然出現了!

這長方形的二樓巨宅用白石砌成,上下兩排整齊的玻璃格子窗,前面沒有門,必須繞到後面才能進屋。嚮導領我們繞經左方屋角的藤頂涼棚,那白漆的木欄杆依序鏤空雕刻了「兒童」、「公雞」與「小馬」三種可愛的花紋,「有朋友自遠方來,托爾斯泰最喜歡在這裡,備茶招待客人,促膝暢談文學。」來到後門,看見門前的樹上掛了一口銅鐘,「有緊急需要時,托爾斯泰就搖這銅鐘,集合莊裡的園工與農民。」……

為了避免磨損木磚地板,訪客都得換上軟底拖鞋才許入屋;為了保護珍物以防失竊,每個房間都有一位老媼坐鎮嚴密監視,我們隨嚮導魚貫進門來到樓下接待室,這裡四壁都是書牆,有一長條木椅放置托翁遺下的冬季裝備酖酖毛外套、雪靴、氈帽、皮手套……有兩口羅馬數字的老鐘酖酖一口托翁外祖父(Prince Volkonsky)買的立式巨鐘還在走動,另一口托翁自己買的圓形掛鐘已經停了;有一道鋪地毯的香杉階梯直通二樓,那嚮導世故地叫我立在梯口,請Sergey替我拍了一張古色古香的紀念照片。

爬上階梯,轉過走廊,便來到全宅最富麗堂皇的大客廳,廳裡最顯目的是入口屋角那兩部黑色光亮的曲式鋼琴,中間夾著几上一只喇叭方盒的古式留聲機。廳的另一方擺了一塊十人長形餐桌,桌上刀盤齊備,案頭更置了名叫「samovar」俄國特有的煮茶銅壺。廳的四壁都掛滿了金框的人物油畫,畫下都有几桌石雕與長短沙發……

托爾斯泰的大部分作品 都是在這張桌上寫的

「托爾斯泰每天都在這裡跟家人與訪客一起用晚餐,餐後便在這裡跟大家談天說地,唸他剛寫的小說,不然就聽音樂,或彈鋼琴……你知道他那篇出名的小說The Kreutzer Sonata就是以這客廳作背景的。」嚮導仔細對我說。

緊鄰大客廳是一間小巧的起居室,過了起居室便是托翁的寫作間了。這寫作間四壁都掛了黑框的人像照片,其中有一幀是他最喜愛的西方哲學家「叔本華」。有一堵牆壁的書架擺了一排整齊燙金的「百科全書」,架下一張別致的胡桃木波斯書桌,桌上除了文牘筆筒,還有一對黑炬的白燭。桌前有絨布背椅,桌後有黑皮長沙發,想是托翁寫累了就躺下休息用的吧……

「托爾斯泰的大部分作品———包括《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是在這張桌上寫的。所有桌子的東西都保持他最後離開時的模樣———包括那對蠟燭,自從離開那個晚上他吹熄之後,便沒有人再點燃。」嚮導神祕對我說。

她的後半句話,不必詳說,我十分清楚,因為我老早在Troyat的TOLSTOY書上讀過———托翁於一九一○年十月二十八日夜晚,因為與Sonya長期爭吵無法忍受,憤而離家出走,坐三等火車過勞,引發肺炎,不得不在Astapovo站下車,站長聞名,騰出自己的臥室,供托翁養息,卻是高燒不退,群醫無策,最後於十一月七日溘然仙逝。他於十一月三日,清醒時刻,用顫抖之筆寫下生平最後一頁日記,這頁日記的最後一行是令人遐思低迴的法國名諺:

「Fais ce que doit, advi-enne que pourra(該做的都做了,該來的就來吧)……」

單單《戰爭與和平》,她前後就抄了七次之多

寫作間過去是一間玲瓏的作息室,可以看到變色的碘酒瓶與發黃的百藥箱,一台愛迪生隔洋遠贈發明初期的圓筒唱片留聲機,屋角窗前一方斑駁的小桌,桌上一雙寂寞的空燭檯,陪著磨損的寫字墊與吸墨印……

「這小桌是當年Sonya專用的,每天晚上等全家都睡覺之後,她才開始在這桌上重抄托爾斯泰白天寫的小說,從深更抄到天亮……別的不說,單單《戰爭與和平》,她前後就抄了七次之多。」嚮導驚歎地說。

這話相當引起我的共鳴,對托翁夫人備感敬佩,因為在Troyat的TOLSTOY書裡,我早讀過類似的描述,而且將其中精彩的一段翻成中文,放在《真與美(五)》的〈XYZ〉一章中:

據她的兒子Ilya對外宣稱,Sonya手抄大部分的《戰爭與和平》有七次之多,她曾經寫道:「當我抄我先生的手稿,一股熱烈的情緒衝擊著我,我完全被他的文章感動了……」她一邊抄一邊流淚,還時時停筆嘆息,全然被小說主人公的悲傷與歡樂淹沒了……

那張小床,幾乎俄國著名的大作家都在上面睡過

對過作息室是托翁的睡房,房的一角放了一張銅欄單人床,床下一塊麻布繡花腳踏椅,床邊一架桃花心木大衣櫥。床正面牆上掛了鑲框剪圓的Sonya新婚美麗的照片,右面牆上則懸了同樣款式的Sonya中年成熟的照片,其下是托翁每天盥洗的白瓷臉盆與白瓷水罐,兩方的鉤上則吊了托翁的軟帽、睡衣、皮帶、枴杖,地上有一對啞鈴。轉回頭,我赫然在房的另一角發現一輛柔皮硬胎的黑色輪椅,於我瞠目結舌之際,那嚮導趕緊對我說:

「你知道?托爾斯泰老來,關節疼痛,行動不便,所以家裡自己拄拐杖,出門別人推輪椅。」

樓上有一間專供來客休憩的客室,那窗上掛了一對大鹿角,牆下擺了一張鐵架單人小床,就在那堵牆上挖了一凹半圓的壁龕,龕內安置托翁兄長Nicholas的大理石半身雕像,龕上則懸了一框托翁崇拜的狄更斯迷你照片……

「那對鹿角是托爾斯泰年輕時打獵打到的;別小看那張小床,幾乎俄國著名的大作家都在上面睡過———像Turgenev、Chekhov、Gorky、Korolenko、Andreyev等等。」嚮導如數家珍地說。

與這客室相對的是一間全宅最奇特的穹窿小室,這室的四周有絕緣厚壁,入口有雙重密門,跟外界完全隔音,而室內又絕對安靜,是托翁需要專心思考與一意創作時使用的……

「每回想集中精神完成作品,托爾斯泰就叫人把樓上的那張波斯書桌搬到這全屋最偏僻的房間,關起門來,埋頭寫作。這時Sonya總會在門外把關,嚴命一家大小,不許敲門打擾,一直等到托爾斯泰停筆,自己開門出來為止。」嚮導絮絮不斷地說。

那鐘停在 托爾斯泰死去的時刻

終於參觀了全宅,走下階梯,準備步出接待室,那嚮導突然心血來潮,指著壁上的那口圓鐘,問我說:

「你有沒注意到那鐘停了?」

我點點頭,抬頭重新去望那鐘,才發現———原來那短針停在「VI」的地方,而長針則止於「I」之所在……

「那是托爾斯泰死去的時刻:一九一○年十一月七日早上六點零五分。」她悄然歸結道。

托翁本宅的西面有一棟同樣款式只一半大小的建築,兩宅之間有一條白楊夾道遙遙相通,那嚮導便領我們一路向前行去,不期然在右方的一塊空地看見相連的一對高矮單槓……不待我問,那嚮導自動開口向我說明:

「你知道?托爾斯泰喜歡運動,他每天都要出來散步、騎馬、吊吊單槓……其實單槓這塊空地從前是一幢木房,托爾斯泰就出生在房裡,以後拆了,嫌大空洞,才建這對單槓。」

那嚮導帶我們進小宅瀏覽一番,原來托翁自克里米亞參戰回來,曾經開設了幾年學校,教育農奴的子弟,當年這住宅就用來作學校的教室,而現在則當展覽室,展示托翁跟家屬的來往信函與世界名流贈翁的簽名書籍……驀然她把話鋒一轉,回到文學的本題,側頭問我:

「你記不記得《戰爭與和平》小說裡那人見人愛的主人翁———Natasya?」

我激烈點頭,表示不但記得,而且十分熟識,她高興起來,接下去說:

「Natasya這小說人物的模特兒———Tanya(Sonya的妹妹)一向都住在這裡。」

「哦,哦,哦……」我恍然將幾個記憶片段連接起來:「我記得,我記得……每當Sonya在家裡抹地板,托爾斯泰就來這裡找Tanya陪他騎馬到森林裡,每回騎累了,兩人坐在樹蔭下,他就問她的少女私情,她也樂於對他傾訴———她的初戀、她的熱戀、她的移情別戀、她的私奔狂戀……這一切他都默記在腦裡,以後都一一出現,在《戰爭與和平》的小說中……對不對?」

托翁生前表示,死後願葬「綠魔杖」旁

雅莊之旅最重要也是最興奮的行程當然非「拜謁托翁之墓」莫屬了。關於托墓,我老早在《托翁與雅莊》讀過如下的一段描述:

托爾斯泰很小的時候,就從他兄長Nicholas的口中聽到有關「綠魔杖」的傳說故事。他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如何確保大家免於災難、憤怒與爭吵?如何讓人人永遠保持快樂的心情?……所有這些秘密,Nicholas告訴我們,他都寫在一枝『綠魔杖』上面;而這『綠魔杖』,他就埋在『Zakaz森林』裡一條小路的路邊。」托爾斯泰生前就一再向家人表示,死後願葬於「綠魔杖」之旁。二

一個托爾斯泰迷的好奇與求知

因此,出了Tanya的居所,嚮導便領我們沿原來的白楊夾道繼續前行,等來到一條馬路的路口,她回望老拖在大家後面的CC,皺著眉頭,私下對我表白———此去托墓,尚有一段相當遠的距離,她必須趕場,恐怕難於奉陪,何況CC又不良於行,不如她領CC回去莊園門口歇息,讓Sergey陪我,直到終點。我不加思索,立刻答應了她,因為這最後一段路無比神聖,我樂於盡可能保持絕對孤獨。

我與Sergey依那嚮導指示,邁上馬路,向右行進,在前頭不遠的丁字路口看見一張木牌,標明:「托翁之墓」,下面畫了一支箭,指向左方。我們便依箭頭的方向,又往前走了一箭之距,停在一個分岔路口,這兒右邊是一條羊腸小道,蜿蜒祕行,直入密林。我想這就是「Zakaz森林」了,便拐了進去,行將起來……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可是我的腳卻越來越慢,Sergey十分奇怪,問我為什麼,我如此回答他:

「我小時吃飯的時候,總是把碗上最好吃的菜留到最後,等碗都吃空了,那菜仍遲遲不忍吃,我此刻就是這種心情。你想想看,我想見托爾斯泰已經想了二十年,現在終於要見到他了,我當然十分快樂;可是這快樂卻是二十年堆集起來的,我不忍把它一下消耗掉,所以才越走越慢,想盡量多延長一些快樂的時間……你懂嗎?Sergey。」

他點點頭,表示深切了解,不但學我把腳步放慢下來,甚至當我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而完全停步,他也隨我完全停步,等來者快步超過我們,聲影都消失在枝葉之間,兩人才重新拾步,向前蹣去……我們都同意———靈魂交會之際,需要百分之百的安靜與完全絕對的孤獨。

這是世上最美麗、最動人、最雋永的墓

走了幾段,繞過幾彎,托墓終於在路的盡端幽然出現!原來這墓呈梯形,頭高腳低,躺在路旁綠地中心,用土覆蓋,任草蔓生,沒有十字架,沒有碑銘,更沒有雕塑,僅有數株百年巨楊陪伴守護,恍如野人荒塚,孤零零,空蕩蕩;卻是最熱鬧,最充實———天天有國人來獻花致敬,不時有外客不遠千里來拜謁……我相信再沒有比褚威格(Zweig)這位奧國小說家說得更適切了,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往雅莊參加托翁百年冥誕回國完成的《蘇俄之旅》書裡寫道:

這是世上最美麗、最動人、最雋永的墓……巴黎傷兵大院圓穹下拿破崙的石棺、威瑪公侯墓園中歌德的陵寢、倫敦西敏寺裡莎士比亞的雕像,看去都遠不如這森林———只有微風低吟、枯葉飄落、莊嚴肅穆、刻骨銘心的無名孤墓來得震顫每位訪客的心。

我脫下帽子,連同相機,一起交付Sergey,獨自悄悄躡到墓前,垂頭閉目,虔誠禱告,竊竊私語,須臾恍若世紀……

「你剛才跟托爾斯泰說了什麼?」離別托墓之後,Sergey問我。

「他最喜我們老子的《道德經》,所以我就跟他說了經上的幾句話。」

「什麼話?」Sergey鍥而不捨地問。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我先用中文說了一遍,然後用英文向他解釋,他略有所悟,卻默默無語。良久,他才問我究竟托翁寫過什麼好聽的故事,他只聞其名,卻不知其事。我無可如何,只得從頭開始,向他敘述〈上天有眼,暫時不言〉的動人故事,聽得他頻頻點頭,如癡如醉…… (三)

回到莊園的門口,與CC會合之後,Sergey載我們到路邊的一家俄國客棧吃午餐,他與我都點了牛肉套餐,CC不吃牛肉,改為雞肉拌菜,她問女侍是什麼菜,女侍用俄語告訴Sergey,可是Sergey卻不知如何譯為英文,用大哥大跟他太太通了老半天話,才咿咿唔唔將「carrot(紅蘿蔔)」拼了出來。

Sergey開了法定允許的最高速快車,載我們回莫斯科,趕在關門之前,去參觀市內──Chekhov、Gorky、Pushkin之家,然後到「Novodeichii名人墓園」去參拜──作家Chekhov、Gogol之墓,以及作曲家Shostakovich、Prokofiev、Scriabin與歌唱家Shaliapin之墓。

等原定的拜訪計畫全部完成,已經下午六點,我依約請Sergey載我們上他們夫妻最愛的中華餐館,不幸暫時休業,只好找到一家清一色俄人經營的中華餐館吃晚飯。等候上菜的空檔,我對Sergey說:

「一塊美金換二十八盧布,三百塊美金換八千四百盧布,等回到旅館,我會給你這數目,因為你服務周到,所以我會另外給你一些『tip(小費)』。」

不意他瞠目結舌,不知「tip」為何物,儘管努力給他解釋,他還是不懂;甚至叫他用大哥大問他太太,他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最後我只好放棄。

回到旅館,已經晚上八點,我在車裡數了八千四百盧布,一張一張交在Sergey的手中,然後再抓了一張千盧大鈔,押在八千四百盧布上面,慎重其事地對他說:「這就是我特別賞給你的『tip』,你現在明白了吧?Sergey。」

他拚命點起頭來,頻頻向我感謝,把他的電話號碼抄給我,真情流露地對我說:

「下回若來莫斯科,請打電話給我,我叫我太太煮雞給你太太吃,這個她最拿手不過了,你們要到哪裡,我都載你們去,不要錢,像最好的朋友!」

這晚──莫斯科九月三日,時值台北九月四日──我十分暢快,因為達成訪托夙願,圓滿生平美夢,碰巧《浪淘沙》電視連續劇方於「民視」演完。半夜澡畢對鏡,驀然發現鬢角新添兩綹白髮,我不以為忤,此乃極其自然之事,只是移步東窗,遙對台灣,效法托翁,曉諭與我:

「該方的都方了,該白的就白吧。」唻全文完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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