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曾有青年朋友來信嘆訴竟無書可讀,我回信勸他選讀一些古人之書。如今許多書,不惟讀之無味,甚至讀後無益。而古人書,讀一冊即有一冊之收穫,讀一篇也有一篇之功用。我說的讀古人書,指古代名著和詩文名篇。不知他可曾接受我的勸告,我後來還以同樣的話勸過其他朋友。近日翻讀宋人所輯《名公書判清明集》,更證實了我的看法。一冊古代的訴訟判詞和官府公文,相當於如今的法津文書,不過作為閑書來讀,卻也讀之有味。

該書輯者係福建人,所以判詞作者以閩人居多。真西山在長沙和別處任上的施政告示,以「四事」與同僚同勉,這四事是「律己以廉,撫民以仁,存心以公,事以勤」。他對四事有具體解述,如第一事,「律己以廉:凡名士大夫者,萬分廉潔,止是小善,一點貪污,便為大惡。不廉之吏,如蒙不潔,雖有他美,莫能自贖,故此為四事之首。」談到撫民以仁,說:「己欲安居,則不當擾民之居也。欲豐財,則不當朘民之財也。……故願同僚各以哀矜惻怛為心,而以殘忍掊克為戒,則此邦之人豈有瘳乎?」真乃仁者之言也。對於這四條,他說:「某雖不敏,請以身先,毫髮稍渝,望加規警。」公開表明自己要帶頭執行,若有絲毫違犯,即請同僚檢舉批評。這正是前賢的可敬之處。有關史料也證實,真氏確為愛民之清官,「立朝有直聲」。重到泉州任上時,「迎者塞路,深村百歲老人亦扶杖而出。」

古來鄉村以「狗不夜吠、民不見吏」為幸,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吏卒來擾。平江知府浙西提刑胡石壁,也是一位愛民之官,「惡吏卒騷擾百姓,如惡仇讎」,因兩尉下鄉擾民而有《責罰巡尉下鄉》:「巡、尉下鄉,一行吏卒動是三五十人,逐日食用何所從來,不過取之於百姓而已。所過之處,雞犬皆空,無異盜賊,況有出於盜賊之外者乎!當此農務正急之時,尤非巡、尉下鄉之日。」雖有人為之求情,仍罰兩尉停職兩月以自省。又其《任滿巧作名色破用官錢》,斥下屬官員離任時巧立名目攫拿財物,且摘其中兩段。責之曰:「公然白晝拿攫,如取如攜,視官吏略不慚,視法令略不懼。居師帥之位,而乃為盜賊之行,曾無羞惡之心,此孟子所謂非人者矣!」有人辯解說,那是其行李,胡氏反問道:「此行李也,其赴官之所將歟?則吾聞趙清獻之鎮益州也,一琴、一鶴、一蒼頭而已。其在官之所得歟?則吾聞元德秀之罷魯山也,笥餘一縑,駕柴車以去而已。然此行李果何自而有哉?」不用問,那多「行李」不是赴官時所帶,而是在官所得。

葉巖峰的《謀詐屋業》,不知是那天他有時間,還是多感,寫得較長,有一千幾百字。開頭是這樣的:「嘗讀杜甫詩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又曰:『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使適道觀此詩,將愧死無地矣!」官家書判而先引詩聖詩句,如今的為官者是怎麼也想不到的。該案較複雜,學諭陳國瑞、陳聞詩父子租賃沈氏書院屋三間而居,好幾年後,房主沈宗魯將其中的一間半典給陳家,契書云:「所典屋與基地係陳學諭在內居止。」後沈宗魯之子沈崇將所剩一間半也典給陳家,契云:「其屋原係陳學諭居住,所有房門板障,乃陳學諭自己之物。」後有適道欺負陳氏父子貧弱,而與沈崇串通,謀詐該屋。若非官家作主,陳氏父子定被逐出,而流離失所。有二契在,「有沈崇招供可證」,葉巖峰將那三間屋判歸陳家,書判結末是這樣寫的:「仰陳國瑞照二契管業居住,庶幾從此風雨不動,安然如山矣!」變用杜甫首詩中「風雨不動安如山」之句,雖是書判,仍不忘文章法度。

像胡石壁、葉巖峰這類判詞,哪是什麼官家文書,分明就是如今所謂「美文」!

提刑蔡久軒,因某人不孝,除按所判處罰外,又命其「監下替彭宣教讀《孝經》一月」。關於某人婚娶之判,簡潔到只有二十八字,最後一句為:「不可不可大不可!」個人之情與律令合於一起,即使放在今之法制社會,也不遭非議。更有意味者,胡石壁認為某人贓污狼籍不宜留在仕途,所判不云「汰去」,卻說讓他去「尋醫」。

讀書人喜讀文事,《名公書判清明集》關於文事的文字,同樣好讀。白鹿洞書院田產創置年頭已久,被鄰者侵佔,乃為事實,但因牽扯到多人,「群疑並興,紛不可解」,好多人以為不必究了,判案官員也不主張究詰。從法律角度看,這似乎有失公正,但他表彰訴告者「生與文公同鄉,學與文公同道,心以文公為念,不堪文公所置之田為外人侵蝕」的精神後,說:「既是眾議以為不可,不若姑仍舊額,相忘於無事。況今教授所增,不過二十五碩,於書院初無厚補。異時寺僧、佃人紛紛退佃,徒費官司區處,非所以重書院也。」讀來卻有人情味。對於該不該讓鄧某參加科考,有關官員頗費周折,「阻其來,則恐絕其功名之路,情實可憐;容其來,則又真偽特未可知,恐激蕩屋場之鬨。」給以時日而鄧某仍未拿來有用的證明,便只好遵條令不收試,而告鄧氏,年齡並不大,今科不試,也不算太耽擱,可待下科。「相拒之詞,是乃相愛之語。」想當時鄧某讀之,也不致生怨。如此得體,雖是未勝之訟,也教輸者心悅誠服。

讀這些書判,自然使人想到如今的法院判決書。有報道說,海南某法院一份判決書,其他錯訛且不說,只原告、被告分不清而導致混淆者,便有十來處。四川某法院一份判決書,文字語法錯誤和法律問題的明顯錯漏竟達二十處。河南某法院一份判決書,錯誤竟有三十處!不知以後還有哪家會錯至四十處。(這些法官幸虧沒有生在宋代且遇著吳雨巖。有庸官所遞之書「語誤不可讀」,吳氏判曰「以此書擬,皆當澄汰」,而予調離。)即使並無文字和邏輯錯誤的判決書,也多乾巴巴,絕少論理與評說,當然更無文采可言。所以我想,我們的法官和官員,暇時也應讀一讀《名公書判清明集》,大可學學古人,書判或公文,不妨多寫幾句,好教人愛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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