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編按﹕「應該用自己的筆,改變這個社會,提醒少掉一些什麼不好的」,懷這份信念,台灣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楊照繼《十年後的台灣》後,撰寫《面對未來最重要的50個觀念》,再次面向未來,提出思辯之觀點,觀照滿目問題的社會,楊照本「樂觀的悲觀」的心情,相信秉持觀念,可以改變社會,他在該書序言,便縷述對觀念引發改變的信念,本版特別選刊,以饗讀者。

那年,H住在淡水,曲曲折折巷子走到底,陰陰晦晦的窄梯一直爬上去,頂樓的小屋。H三天兩頭鬧胃痛,痛了就抽菸,抽菸都還緩和不了,就下樓到街上打電話給我。

我不見得會剛好在家接到電話。事實上,大部分時候都錯過他的電話,不過沒關係,媽媽告訴我H打過電話來,我就蹺一天課,在巷口藥局買日本進口的「胃仙優」,然後搭淡水線火車,晃啊晃地去找他。

H不肯喝胃乳,也不吃需要嚼碎吞服的胃乳片,他怕,不,他嫌那個味道。可是他問遍淡水藥房,沒一家賣可以直接吞服的「胃仙優」。

我永遠搞不清楚H到底住幾樓。也許四樓,也許五樓或六樓。人家正常住屋上加蓋又再加蓋的小空間。我去敲門,大部分時候H都不在,不過沒關係,我在門上夾插一張隨便哪裏撕下來的紙片,然後下樓拐幾個彎,就到了清水祖師廟的廟埕。

那個時代,沒有手機,甚至不太用電話,我們很大方也很奢侈地使用時間,大塊大塊用來等待,等我們認為值得等的人。

H值得等,也值得一次一次從台北送胃藥去救他。他那個看來毫不起眼的租賃小樓閣,外面有一大片陽台,正對淡水河和觀音山,清清楚楚看見渡船頭人來人往,船在水中漾細白的波浪。那樣恰到好處的距離,濾除了河上的臭氣,人眾的嘈嘩,卻放大了偶然飄過的山嵐,和河上渾圓的落日。

用自己生命實存一個觀念

H立意要做個詩人,儘管在學校念的是化學。他最喜歡里爾克,為了里爾克苦習德文,學會了一點德語發音原則,就硬背里爾克的〈輓歌〉,他說﹕「沒有更美的音樂了。」

H幾乎從來不提化學課業,也幾乎完全不閒聊。山嵐與落日之前,他話不多,但開口一定講他在意在乎的詩、哲學、存在與宇宙。

我記得那次,他從房裏撿出一本紅皮封面的書,塞進我懷中,說﹕「這個抵藥錢,你一定要讀。還有,你一定要被改變。」

我低頭看,那是一本盜印的書,巴金的《隨想錄》。H說﹕「沒有比這個更偉大的書了。」

我輕笑,「比里爾克偉大嗎﹖」

H鄭重點頭,「和里爾克一樣偉大。」

「怎麼偉大法﹖」

「這本書會改變歷史,它已經在改變歷史了,所以偉大。」H說。

H佩服巴金的勇氣,在文革浩劫之後,站出來說實話,而且主張大家統統說實話。H說﹕「其他人的勇氣僅止於批鬥『四人幫』,僅止於回憶文革,檢數自己身上的傷痕,悲嘆自己好可憐、好可憐啊,只有巴金,他說文革中我們都瘋了,別人批鬥我欺負我,然而我自己又何嘗沒有加害別人呢﹖文革十年,誰是單純的受害者,誰不是同時身兼一定程度的加害者角色呢﹖只有巴金敢這樣說。」

我對落日用力吐出一口煙,故作失望狀地說﹕「就這樣﹖這樣就和里爾克同等偉大﹖」

「是的﹗」H微微激動﹕「巴金在講一個重要的觀念,不,他用自己的生命具體實存一個觀念,只有當人們不再把自己當受害者,自憐自艾地指認仇人、發泄報復以及要求補償,人才重新成為人,生命才有機會回到正軌上。Cher Ami,你瞭解嗎﹖有巴金沒巴金,有《隨想錄》沒《隨想錄》,中國歷史會大大不一樣,你了解這中間的意義,意義的分量嗎﹖」

其實我了解。

讓人的觀念在禁錮下釋放

天黑了,我們繼續陽台上聊,聊有哪些足以改變歷史的書,以及書憑什麼可以改變歷史。

「因為觀念,因為人是靠觀念決定怎樣生活的。最恐怖的控制,是控制別人的觀念﹔倒過來看,最偉大的事業也只能是解放人的觀念,讓人的觀念從被控制、被禁錮的狀態下釋放出來。這樣的觀念,這樣的書就能改變歷史,像先知的《可蘭經》……」H變得滔滔不絕。

「然則,《可蘭經》不也成了另一種控制觀念的力量,真的是解放嗎﹖」我依然忠實扮演「魔之辯者」的角色,刺激H說下去。

「是的,任何意欲解放觀念的觀念,其自身都有可能反而變成控制的工具,然而Cher Ami,我親愛的朋友,還好有一樣東西是觀念控制不了的,那就是生活本身。詩比哲學偉大,因為詩不說教,詩不能說教,詩雖然和哲學一樣,努力想抽離、努力要淬取,不過詩在這方面,留下了恆長失敗的軌,詩是軌,一種哲學衝動無法充分克服日常生活,掙扎失敗、失敗掙扎,才留下來的軌……」H說。

「我不確定聽得懂你的意思……」我囁嚅地說。

「這樣說吧,《聖經》和《可蘭經》,他們背後都有僵化繁瑣的神學,都有強制的教會教條,可是神學、教會與教條,從來無法取代《聖經》、《可蘭經》,我們,一代代的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總是能直接從閱讀《聖經》、《可蘭經》自己得到啟發,不需繞路經過神學、教會與教條。為什麼這樣﹖因為《聖經》與《可蘭經》中收納了太多太多,豐富多樣的人的紀錄、生活的紀錄,這些就保障了他們活……」

「我迷糊了,恕我引用莊子在濠上之辯時說的﹕『請循其本』,請告訴我,到底這跟觀念、跟改變歷史的書,中間有什麼關係﹖」

H作勢假裝要拍拍我的臉頰,當他的智力發揮到極效時,他臉上會露出一種特殊的驕傲,在黑暗中引人回想起不久前才消逝的落日夕陽﹕「Cher Ami,我親愛的朋友,你怎麼會弄不懂呢﹖書承載觀念,所以才能改變人,才能改變歷史。然而書不能只承載觀念,只有觀念的書,是暴君是獨裁者。講觀念的書,要有故事要有生活,大量的故事大量的生活,這樣才能保證書中傳遞的觀念,是軟的不是硬的,是動的不是靜的,我親愛的朋友,你就是花太多時間在其他無聊的書上,卻太少讀這種真正重要的觀念之書了……」

用自己的筆改變這個社會

不知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忘掉淡水小樓上的這段對話。某個意義上,《面對未來最重要的50個觀念》,竟是多年前對話的直接產物。

一路寫作那麼多年,沒有一些信念支,不可能走下來的。其中一個信念,就是相信﹕應該用自己的筆,改變這個社會,提醒少掉一些什麼不好的,也許還能說服一些人追求些什麼更美好的。

我從來沒有自信自己「能夠」,只是覺得自己「應該」,而做「應該」的事,讓我心安,讓我活得舒服些。

前一陣子整理我對台灣的「未來思索」,出了一本《十年後的台灣》。遇到好幾位《十》書的讀者,他們都問我﹕「你對台灣的前途是悲觀的,對不對﹖」

不是故意要玩文字遊戲,我覺得自己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因為樂觀,所以才採取悲觀的態度。

我是樂觀的,因為我相信社會可以改變,我不接受命運,更不接受任何萬劫不復的預言。然而相信改變的人,就得找出應該要改變的地方,也就是找出那壞的、黑的、暗的、沉淪的、墮落的、危險的地方,然後號召大家用力予以改變。而要找出所有那些壞的、黑的、暗的、沉淪、墮落的、危險的,不靠一雙悲觀的眼睛行嗎﹖

《十年後的台灣》找出了許多壞的、黑的、暗的、沉淪的、墮落的、危險的,找出來之後,下一步要問的當然就該是﹕「那怎麼改呢﹖」

「那怎麼改呢﹖」這問題在我心中叫喚出老友H,以及淡水小樓上對話的記憶,要改,還是只能從觀念改起吧﹗重新整理、認知、定義我們生活中的觀念,調整其方向與輕重,在我看來,是讓未來能夠變得美好,最要緊的準備工作。

因此寫作《十年後的台灣》同時,我也開始整理面對未來重要的觀念。一個個拿出來自己思辯,找出新的理解與詮釋方法來。

我當然不會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寫一本改變歷史的書,不過老友H的話卻砥礪我,努力尋找如何讓觀念與故事與生活密切相繫的表達方式,我希望這樣一本書,在思考上可以和《十年後的台灣》相互補足,至於在文章的精神追求上,卻可以向詩接近,向老友H所說的那種詩的軌接近。

(本文標題由編者所取,原題為〈以觀念改變未來〉)

《面對未來最重要的50個觀念》

作者﹕楊照

出版﹕印刻/台北

文/楊照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