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美國學生最常說的三句話:「慢慢來」,「挫折越多越好:你受到越多挫折,你就得到越多學習的機會;如果沒有挫折,反而就得不到學習機會」,以及「期末成績有沒有得A並不重要──等到你三十歲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你大學成績單上的A完全沒有意義。」
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中,小豆子(童稚時期的程蝶衣)和小癩子這兩個孩子受不了梨園教學,逃學出走,卻意外鑽進戲院。小豆子頭一次看見戲台正式演出,目睹了「原初場景」(primal scene;在此借用佛洛伊德用詞),感動得決心再回梨園磨練。小癩子卻看得涕泗縱橫,哭道,「我什麼時候才能成個角啊?」
小癩子這句感嘆獲得廣大共鳴。不同國家、不同膚色、不同年紀的觀眾都和我表白,他們對這句話頗有感觸。他們沒人學戲,卻也問自己什麼時候成角。
小癩子的大哉問沒有饒過我──親友問我何時「學成歸國」。歸國容易,學成難。在美國西南岸的洛杉磯當了六年博士班學生之後,我仍未學成歸國。我反而隻身搬到美國東北角的新英格蘭,在森林裡的某大學擔任東亞系講師。
我搬至美東工作見習,博士班生活也就形同中斷──用台灣口語來說就是「脫稿演出」。可是大學研究所教育和中小學教育畢竟不同──中小學教育講究一氣呵成,而大學研究所卻未必如此。在高等教育,「抵抗順暢」和「放慢腳步」是互為因果的兩種工夫,我還在耐著性子學習。我同時提醒自己,並且暗示學生:在學習不順利的時候,在腳步慢下來的時候,正是培養獨立思考的機會。
在課堂上,如果學生埋頭抄筆記,記錄我的話,我反而會加以阻撓:我宣稱我提供的定義並不可靠,我明知故問、反問學生問題,我裝傻、彆著不說正確答案。我播放沒有圖說的幻燈片(通常是電影劇照)給學生看,不置一詞,反而要他們解釋幻燈片帶來的聯想。這樣的教學並不順暢,但我相信不時中斷、插入空白的教學環境反而刺激學生思考。
讀書本來就耗時
讀書本來就耗時──我所謂的「讀書」,不單是指「過學生的生活」,也指「閱讀的動作」。台灣英文教學者常建議,在閱讀英文文章的時候,遇到生字也不要停下來查字典,以免中斷閱讀的情緒。我同意查字典會中斷情緒,但我認為情緒被打斷才好。順利的學習經驗恐怕只會左眼進右眼出;在文字深淵打滾卻可以刻骨銘心。我不好意思頻頻把學生推入文字的火坑,但我一直打斷自己的閱讀。我發現生字,就盡可能查字典(我出門遠行也帶字典;如果飯店房間裡沒有字典,我會恐慌)。我的住處隨處有筆,因為我可能在家中任何死角閱讀,需要隨手在書上畫重點,寫眉批,在超市傳單空白處寫筆記。閱讀網路文章時,我盡量列印出來,以便圈點。讀書讀一段落,我就出門溜狗──在溜狗的時候,我反芻剛才讀過的字句,或是發呆,看樹。我曾經一天溜了六次狗,原本興致勃勃的狗後來出門時都要求饒了。我也曾經在半夜花一小時遛狗,又冷又累的狗後來步伐都走不穩。搬來美東之後,我在雪中溜狗,狗一看見雪地(牠們已經認得白花花的雪不好惹)就裹足不前。像我這樣不專心讀書,腳步不慢才怪。
但學生是初生之犢,還是偏好效率。在開學前一日,各系在體育館擺出攤位,向大一新生介紹各系課程。這種陣仗很像大學生的社團迎新,更像台北市貿中心的電腦展。在這種情境中,教師其實和電腦推銷員差不多,而學生就像消費者。這所大學學費不菲,每一名學生的一年學費高過比我一整年的全職薪水。學校吸納的學生,大多來自中上階層家庭,野心勃勃,趾高氣昂。
一波又一波的新生湧向我們東亞系,其他人文學科的攤位卻閒得嗑牙。而東亞系又分兩組:在中文組前,等著教師談話的學生排成人龍;日文組前,像能劇一樣清幽。「中國熱」在我面前赤裸裸展現。多位新生在日本教授面前興奮嚷道,這年頭學中文才有用,日文已經過時──我聽了都為之臉紅。
這批想去中國淘金的美國孩子,由中文組的資深教師打點招徠。她向新生保証,只要在校修一年中文課,暑假就可以去北京遊學。宛如買了電腦就送一年保證期。資深推銷員忙不過來之際,偶爾有新生找我這隻菜鳥推銷員「估價」:
「如果我在大一就開始學中文,那麼我在精通(英文動詞為「master」)中文之後,東亞系還有什麼課可以讓我修嗎?」
我忍住不笑,再三保證:等您精通中文之後,東亞系的教師一定還是可以開設更高級的中文課,不至於技窮。
「要花幾年的時間學中文,我的中文才可以像中國人一樣好?」也有人問。
熱門語文與經濟泡沫
後來一直有學生問我類似的問題。我口袋裡有好幾種層次的答案。對於我已經熟悉的學生,我會「老實」建議他們在中文地區住上五年──我聯想起許多白人學者,的確在亞洲住了五年以上,才有能力參與享受當地的文化活動;而我來美之前雖然已經具有台大外文學士及碩士,也在美國吃力摸索多年之後才勉強習慣美國生活。如果我對學生更誠實一點,我會建議他們花十年。而如果要我完完全全誠實,我會說,就算花上十年也不見得有用──試想,在台灣用了幾十年中文的大學生也未必精通了中文;那些肖想精通中文的美國學生,也未必已經可以用他們的母語(英語)寫出漂亮文章。
攤位結束之後,日本教授笑道:當年日本經濟看俏的時候,大學生也是一窩蜂搶學日文;等到經濟變成泡沬之後,就只有真正對日本文化有興趣的學生才修日文,想淘金的學生都跑光了。
她補充道,就看中國的經濟在什麼時候也變成泡沬囉。
學生是斤斤計較的消費者。他們相信一分耕耘就該至少變出一分收獲。如果他們發現投資報酬率不彰,就會上門找教師。其他大學的學生或許將教師視為瘟神,盡量迴避教師研究室,可是我所在的森林大學風氣不同。學生像公立醫院的病人一樣,勤於「預約掛號」,訂光我的「office hours」(教師會晤學生的時間)。我也不惜成本提供額外的會談時間。我的一對一談話很少在半小時之內結束;長達一小時的談話是家常便飯,和單一學生談上兩小時也有幾次。
大學教師通常不像我這樣投資時間──連讀書研究和照顧家庭的時間都不夠了,怎麼能在學生身上揮霍時光。但我的情形有點不同:我不是美國人,英語不是我的母語,而我要在美國的大學面對白人學生(面對邊緣化黑人學生又另有技巧)。我和學生討論他們的作文,解釋學術文章,甚至建議如何選讀研究所。說得粗白一點,我等同實習醫生,而美國學生是病床上任我宰割的白老鼠。他們有人還誤以為我是任職多年的主治大夫。如果一對一的談話過程越輕鬆,學生就越樂意傾聽和訴說,而我的收獲也就越豐富:他們告訴我為什麼對某些學科產生熱情,喜歡什麼樣的教學方式,以及愛看什麼課外書籍(等學生一離開研究室,我就會上網去找他們推薦的書)。
挫折越多越好
步調放慢,談話內容才可能深入廣泛,我才能夠充容吸收學生不知不覺釋放出來的知識芬多精。為了將我的白老鼠留在座位上久一點,我一見學生走進研究室,就立即奉茶(學校飲水器沒有熱水;熱水壺由我自備)和點心,表示好客。學生一放鬆,臉上線條柔和下來,就無所不談。只有接受茶水、願意和我花時間閒聊的學生,才會說出他們在課業上喜怒哀樂,我也才知道如何對症下藥(通常陪他們在網上一起找相關書籍以及學術論文──我的陽謀是:唯有看更多書,才能夠解決困境),而這種漫長對談同時讓學生和我受益。至於緊張趕場,不接受茶水,不敢和我細談的學生,不會在我身上學到什麼,也沒有教給我什麼。
學生經常著急表示,想要以最短的時間獲致最好的成績,不然就會陷入挫折感。而我總是江湖郎中一樣,神定氣閒,一面喝茶,一面說出我對美國學生最常說的三句話:「慢慢來」(Take your time!),「挫折越多越好:你受到越多挫折,你就得到越多學習的機會;如果沒有挫折,反而就得不到學習機會」,以及「期末成績有沒有得A並不重要──等到你三十歲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你大學成績單上的A完全沒有意義。」
學生聽我這樣說,往往張目結舌,啞口無言。他們離開研究室的時候,我在他們手中塞一把巧克力,為他們的茶杯添熱水,請他們有空再來坐坐。在回家的路上,回想剛才說過的話,我不覺莞爾。那些話不只是說給學生聽,也是說給自己。
- Mar 10 Fri 2006 19:25
2006.03.10 中國時報 ■人間---漫長的教育slow 紀大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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