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只剩下最後兩天了。上海竟還不算冷,陰霾的天飄下若有若無的雨絲,是個不大能決定要不要撐傘的冬日。

我又一次來到靜安寺附近,愚園路上。不像我住慣多年的四季如春的加州,上海的四季分明;因而我能清楚的記得過去兩三年來,在不同季節來到這一帶,因著氣候帶來不同的身心感受。

當然,這一帶也像上海許多地方一樣,在急劇的變化中──有的興旺有的沒落,也有經歷盛衰之後又傳奇般的復甦……。靜安寺從外到裡修建得氣派堂皇,香火當然是越發旺盛了;百樂門大舞廳也鹹魚翻身光鮮起來,朋友帶我進去見識過,還見到幾位過去台北影藝圈的紅人,風姿依舊的翩翩起舞。我想要是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真有其人,說不定也會嬝嬝婷婷地走進來,與昔年老友敘敘舊呢。

然而光彩依然照人的昔時地標到底不多了。這一帶除了新建的時髦大樓傲然屹立,再有的就是擾嚷嘈雜的建築工地,預告著更多的除舊佈新。瑟縮在這些舊愛新歡中間,張愛玲的舊居「常德公寓」,就更有斯人獨憔悴的落寞況味了。

每一次來到這幢建築的面前,都感受到那敗落寒傖又多添了幾分;比起從老照片上得來的印象──那幢上世紀三、四○年代時既摩登又氣派的「愛丁頓公寓」,眼前舊樓的形象似乎又差了一大截,簡直令人不忍。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來看常德公寓了,我告訴自己。

因為跟上海市靜安區文史館有過聯繫,他們很熱心的安排陪同我仔細看一次常德公寓──沒有他們,我是連大門也進不去的。

去年三月掛上的「張愛玲故居」銘牌,把她的生年1920錯寫成1921,已在九月重新換過──2005年九月三十日,張愛玲八十五歲冥誕那天,靜安區文史館在常德公寓舉行「張愛玲85周年紀念封首發儀式」,而修改後的銘牌重新掛上。對於第一次把生年寫錯,他們解釋是根據上海辭書出版社的「上海名人辭典」中的「張愛玲」條目,沒想到辭典竟是錯的。對這件事文史館的人員還顯得耿耿於懷,我說這也怪不得你們,張愛玲到底「回家」還不太久啊。

有了文史館先打招呼,這次不但進得了常德公寓的大門,連那位據說對闖入者極不客氣的開電梯的阿姨,也笑咪咪十分和氣地指點帶路。本來聯繫好了五樓51號──張愛玲第一次住進來的單元,屋主答應讓我們進去看看;怎料前一天鄰近工地拆樓爆破時震響太大,屋主老太太受了驚嚇病倒,臨時告知不能見客了。其實張愛玲第二次住進的六樓60號,才是她創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居處。可惜屋主出國去了,剛裝修完畢的大門深鎖,當然早已不復是被牽情惹恨的人輕扣過的那扇門屝了。

公寓佈局是一梯兩戶,電梯出來右手邊那戶是60室,左手邊是61室。胡蘭成寫的是65室,後來我讀到的幾本書裡也這麼寫,還有一說是605室,可見號碼曾經改過。然而當年她的戶籍上記載的就是60號,我看到時還以為是戶籍謄抄員的筆誤,現在明白其實是對的。電梯近年新換過,已沒有舊式的鐵柵拉門;門上方半圓形有指針的樓層顯示表也已廢棄,不過還留在牆上沒拆,讓人發點思古幽情。

樓梯間的外頭也有陽臺,我走出去憑欄眺望,想來跟屋主看到的也是同一景色吧。早些年常德的門禁還沒這麼森嚴,有些張迷和研究者進屋裡看過,幾無例外的都提到陽臺,描述從那兒看出去的景色……。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上海,八○年代末九○年代初,這一帶的變化還不大,他們眺望到的雖已不復當年風景,至少還有景可觀。到了新世紀,待到我來時,四面八方的高樓已建得密不透風,連想像的空間都所剩無幾了。

胡蘭成回憶那時「兩人在陽臺眺望紅塵藹藹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然後他預言「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張愛玲聽了很震動。六十年過去,仍是這處地方,但眼前的風景已完全不是當年任何人可以預見的了;他們若回來目睹,又會是怎樣一種震動?此刻我眼下所見盡是開腸破肚的工地,再遠一點便是新樓房遮蔽了這「紅塵藹藹的上海」。從愛丁頓變成常德,而今被遮天蔽日的鋼筋水泥大樓環伺,這棟樓見證了七十年的悲歡與無常,而過去十年間的變化才是最最倉促的﹕上海的繁榮華麗再度重現,才得以行有餘力關照已然蒙塵的常德,把她列為「市級優秀歷史建築」;卻也正是這令人目眩的新一波繁華浪潮,讓常德也終將難逃周遭舊樓變成瓦礫的命運。「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證諸常德公寓這幢歷經滄桑的建築,竟是可怕地貼切了。

離去前我忽然想到屋頂。張愛玲寫她這公寓的屋頂花園,常有孩子們咕滋咕滋的溜冰;〈心經〉裡小寒住的地方一定以這幢公寓作樣本,我想看看「這裡沒有別的,只有天與上海與小寒」──不,「天與張愛玲與上海」的遺址。可是管理的阿姨說現在根本不能上去了,一踩,地面都會軟陷,更別提什麼花園了。

在這幢樓裡,我一直努力試圖把時間拉開,提煉出空間,還原物件的原貌舊容。但是巨大的時間始終擋在我和每一樣倖存物之間──物是人非,而每一件物都已陳舊不堪,用想象力還原真是一件太吃力的事。

從公寓裡出來,文史館的楊館長指著不遠的一處小花圃說﹕以後會在這裡豎一座張愛玲塑像。又指向對街的一排西式層商業樓房道﹕希望能在對面開個張愛玲書屋、畫廊、張愛玲咖啡館……。站在張愛玲的銘牌下,他誠懇而熱切地談起這些計劃。

我不無惘然的想﹕張愛玲終於回家了,但遲了這麼些年。雖然「成名要趁早」,回家還是不能太早──可是,居然這麼晚……好在她是不會在乎的了。張愛玲原是亂世的佳人,而今的世道是另一種亂法,已經與她無涉了。早在〈我看蘇青〉裡她就寫過這樣的話﹕「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



1947年六月張愛玲在愛丁頓寫下給胡蘭成的訣別信,九月離開搬到南京西路的重華新村。半年後胡蘭成從溫州回來到這裡找她,當然是人去樓空。60號應門的人已是個陌生婦女了。

張愛玲在重華的具體地址,據她弟弟張子靜說是「重華新村二樓十一號」,在梅龍鎮酒家弄堂裡。我曾照著這條線索去那弄堂裡找,但漫無頭緒,根本不知何從尋起。讀過幾篇查訪考證重華舊居的文章,至今也沒有人說得上究竟是哪一棟哪一間。

文史館的朋友說已經聯繫好重華新村的街坊委員會,雖然具體門牌號還不確定,可以過去看看,問問那兒的老鄰居,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重華就在南京西路上,那時還叫靜安寺路,可見離這兒不會多遠,館長說我們就慢慢走過去吧﹗這個提議正合我心。於是半個多世紀之後的這個冬天,我們循張愛玲和她姑姑的遷徙足跡,從愛丁頓跟蹤到了重華。

細雨中撐著傘慢慢的走,一路上還討論門牌號的疑問。文史館信息史料部的夏主任,是一位非常細心認真的資料專家。他找到了一份靜安寺路的舊地圖,上面有重華當時的門牌號碼;循著這份編號,他謹慎地推測對應的新號碼。我一邊聽他們談論,一邊打量這條今日上海的黃金地段﹕先是經過早年的哈同花園、後來的中蘇友好館,即現在的上海展覽館;路上兩邊放眼望去,幾乎全是最高級的大酒店、歐美的名牌精品店,和豪華別致的餐飲商店。走過「凱司令」咖啡館,隔不多遠有一家高檔時裝店,他們說就是昔時的西伯利亞皮裘店。小說〈色.戒〉 的真實原版──女間諜鄭蘋如試圖安排刺殺汪政權特務頭子丁默村,就是用了美人計,把他騙到西伯利亞皮裘店為她挑皮大衣的;而〈色.戒〉裡則是女主角王佳芝先約了暗殺對象「易先生」在凱司令咖啡館碰面,然後一道去買鑽戒……。原型和小說的現場,都在這條街上的這一小段發生。張愛玲的世界空間其實不大,但竟然可以拉得這麼深遠,而時間又持續到這麼長……。

再走不多一會就到了。進了梅龍鎮酒家的弄堂,南京西路1081弄,朝左拐有一排三層樓的公寓房子,他們說這就是重華公寓了。相較之下,常德雖已敗敝,還能從外觀設計、電梯、舊物的細處──像扶梯、門洞、消防栓等等小地方窺見當日的等級;而重華卻是狠狠的降了級,就算還原成全新,跟愛丁頓的差距也是太明顯了。這短短一段路,當年姑姪倆走得辛苦啊。

又是虧得文史館預先打的招呼,居民委員會的兩位阿姨大嫂出來熱心幫忙,說有一位九十八歲的老太太,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人清楚得不得了,也許她聽說過張愛玲,記得她住哪一棟……,於是登樓敲門找她聊天。老太太跟居委會的大嫂挺熟,禮貌地延我們進門,一聽說我從美國來,就跟我用流利的英語對話起來。原來她的父親陳琪,光緒年間被慈僖太后派赴歐美考察博覽會,後來成為中國舉辦大型展覽會的創始者。老太太是位退休醫生,房間裡有好幾幅她年輕時的照片,穿著旗袍,氣質雍容優雅。她說未曾聽過張愛玲這名字,抱歉幫不上忙。我原就不曾指望問到什麼,倒是想既然有緣見面交談,就要求跟她合照;老太太欣然同意,隨即起身梳頭、撲上淡淡的粉、塗上淺淺的口紅,並吩咐女佣取來一條絲巾繫上……。眾人皆點頭讚嘆﹕這就是上海那時候的淑女風範啊﹗我對文史館長打趣道﹕在你們靜安區,隨意走進一戶人家,就是有來頭的。

這時聽到信息史料部的夏主任在門外興奮地說﹕找到了找到了﹗我向陳老太太道謝告辭出來,跟隨夏主任下樓再走進隔壁一棟的大門。原來他從舊地圖的1,3,5號大門數下去,根據張子靜告訴季季說是二樓11號,就是第六個大門口,那11號現在變成9號,二樓單元該是9A。扣那個單元的門,沒有人在家,進不去;只好叨擾隔壁人家,說明來意,那家的女主人也很客氣,讓我們進去四處看看。兩戶緊鄰的單元,大小和格局應該是相同的;從四七到四八年,張愛玲的母親也來和她們短期住過──三個人住這兒,確是嫌逼仄了。

我要求到臨街那間房的窗口看一眼南京西路。據說1949年五月解放軍進城,就從在這段路上走過。張子靜記得她們是1948年底搬走的,但有研究者說張愛玲在重華公寓的窗口看過解放軍進城。如果後者說法是真的,張愛玲就是從緊鄰的隔壁那個窗口看到那幕歷史鏡頭,「觀點」跟我現在應是很接近的。那一刻,她心裡在想什麼呢?

從張愛玲的著作表上看得出,她在重華的那一兩年裡沒有寫出(至少沒有發表)任何作品。離開重華,她們搬到派克路(今黃河路)上的卡爾登公寓,現叫長江公寓。長篇《十八春》是在那裡寫成的。兩年前也是一個冬天,我去長江公寓看過,在301室前徘徊了一陣,今昔之感卻遠不及這回強烈。

1952年七月,張愛玲從那裡離開了她「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的上海,永遠沒有回來。



一路上我一直思索時間和空間的問題──這一個冬天的上午,我在同一個空間徘徊,而時間已經逝去了一大截。我與張愛玲從未有過同一時空的交集,我似乎總是在很長的時間之後,才趕到一處她的昔日的地方;明知人去樓空,卻總像償願般要看上一眼。而其時滿目所見,不是陳舊破敝如常德、重華、甚至卡爾登……,就是翻新不復舊面目,像周遭的新建大樓、名牌精品店充斥的南京西路。來到這樣的空間,我在尋找什麼?我還能找到什麼?

想到艾略特〈聖灰節〉裡的詩句﹕

因為我知道時間永遠是時間
而地方永遠且只是地方
所謂真實的只在某個時間
只在某個地方才是真實的……

是的,「真實」只存在當時當地,到了下一刻、下一站便是回憶。站在遺跡殘址上,我並非試圖借實地還原,那無異於刻舟求劍。我的涓滴找尋求證,說起來是為了印證她的歷史足跡,其實更是借此向那位曾在另一時空打動我的文字書寫者致敬──願那顆靈魂已結束漂泊,回到她深愛的城市,永遠安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