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波蘭、德國、法國,今天是不同的四個國家,也各有其文化脈絡與歷史的記憶,不過從前他們都曾經是共創歐洲文明的要角,少掉了其中任何一環,我們所看到的歐洲將大大不同、大大失色。

一八三○年,波蘭一片騷亂,反對俄羅斯統治的志士們再度起義,也再度遭受了無情的鎮壓。在政治與革命的嘈嘩中,蕭邦離開了祖國,前往維也納。

不過這個時候的維也納,已經不是莫札特的維也納,儘管維也納依舊是歐洲的音樂中心,不過這裡卻留不住真正的活力創意,因為有巴黎,十九世紀文化真正的中心。

一八三一年,蕭邦移居巴黎,然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了。他在巴黎遇見叛逆的女作家,他的情人喬治桑;他在巴黎聽聞波蘭祖國被列強瓜分的消息;他在巴黎忍受著肺結核的損耗折磨,終於在巴黎去世。

儘管蕭邦如此思念祖國,一坐在鋼琴前面,手指間流洩的總是帶有強烈波蘭風格的「波蘭舞曲」、「馬祖卡」,不過他一定沒有後悔待在巴黎。因為他看到、經驗了巴黎的浪漫主義風潮,巴黎浪漫主義滲透了他,改造了他的音樂。後世說起蕭邦的音樂,總不免要提到「波蘭」和「浪漫」這兩項主要因素,不過認真地看,「波蘭」流在蕭邦血液裡,「浪漫」卻是巴黎給他的。

波蘭人蕭邦並非天生浪漫。事實上受了斯拉夫文化影響的波蘭文化,粗樸沉重。蕭邦一生沒有習慣使用浪漫主義的外在形式,他不寫標題音樂,謹守著古典「練習曲」、「詼諧曲」、「圓舞曲」等舊式毫無個性的標題,然而卻在音樂中灌注了再強烈不過的浪漫元素。浪漫與不浪漫,形成蕭邦音樂的內在張力,應該也就是波蘭歷史文化與巴黎浪漫主義間,內在張力的表現吧!

一八三○年代的巴黎,為一本書而瘋狂,甚至可以說,因為這本書的流行,才誘發了浪漫主義燎原大火。不過這本書不是法國人寫的,而是德國大文豪歌德的《浮士德》。

歌德耗了大半生,到臨終前才完成了《浮士德》,將這齣詩劇寫成了結構扭曲、情節不連貫的作品。《浮士德》的故事原型,早在中古後期流傳於東歐地區,一個為了好奇事物如何變化的術士,為了取得和上帝一樣的造物本事,不惜將靈魂賣給了魔鬼。

這樣一個故事,本來就帶有兩面性。可以寫成宗教恐嚇教訓,告訴平凡的人們別想僭越神權,別受慾望控制,還是應該回歸人的本份本位,乖乖信奉上帝。不過這故事也可以寫成熱鬧的馬戲金光表演,啊,所有那些神奇的魔術,那些藉由出賣靈魂而得以滿足的強烈慾望。

這兩面,在歌德的詩劇裡都有。更重要的歌德又加入了另一項訊息──他的浮士德有時讀來像是一個悲劇英雄,他為了超越自己的限制,為了不接受自己做為一個人的平庸命運,不惜付出靈魂永遠被詛咒的代價,去追求那不應該追求的。

不計一切突破限制,就算明知要入永恆地獄,也要超越自己──這成了浪漫主義最重要的精神主軸,也是浪漫主義之所以能召喚出如此驚人創造力的真正力量所在。

浪漫主義時代巴黎音樂家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用音樂改寫浮士德的精神。白遼士和古諾德的歌劇,只是最成功,長期流傳下來的樣品。李斯特也有「魔鬼圓舞曲」篇,那「魔鬼」,當然就是誘惑了浮士德的梅菲斯托。

同樣地,巴黎畫家們紛紛舉《浮士德》詩劇中的場景,當作畫的靈感.如何呈現浮士德那種悲欣交集,那種最深的愛與最高的歡愉交接合一的情緒,不只考驗畫家的技法,更考驗畫家們自己的精神感官強度。

不過在美術畫作裡,巴黎藝術家們還找到了另一個重要主題,那就是在《浮士德》的啟發下,在浪漫精神的啟示中,重新詮釋重新描述希臘神話。

在希臘那個人神不分,由奧林匹亞山統治的世界裡,有多少類似浮士德的角色!多少或神或人,明知會得罪宙斯,明知會招惹來最不堪的懲罰,都還是堅持要去做不該做的事。飛得太高而被太陽融掉翅膀的少年,也許是粗心;但普羅米修斯,卻絕對不是出於愚蠢才去盜火的啊!

浪漫主義因而扭轉了希臘與希臘文化的意義。從文藝復興到啟蒙時代,希臘代表的是理智光明,對應基督教會籠罩歐洲帶來的蒙昧黑暗。希臘文化最凸出的形象,是雅典是伯里克利斯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多德的智慧,這些,成了歐洲人文主義者用來對抗教會最重要的武器。

然而十九世紀時,經過德國狂飆運動和法國浪漫主義大洗禮,希臘變了。這時最足以代表希臘的,換成在雲端的奧林匹亞山,換成了荷馬史詩,以及熱情且血腥、因熱情而血腥的希臘悲劇。

到十九世紀末,德國哲學家尼采在《希臘悲劇的誕生》中,用「太陽神阿波羅精神」與「酒神戴奧尼修斯精神」,二元解讀古希臘,其架構根源正來自於啟蒙主義與浪漫主義對希臘文化截然相異的兩種描述吧!

十九世紀的歐洲文化,到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遭到了徹底毀壞。不過其最具生命力,最迷人的一支──浪漫主義,卻提早在一八七○年就受了重傷,不復其元氣面貌了。

一八七○年發生了普法戰爭,德國統一運動中的領導者普魯士,給予法國始料未及的重擊,法國不只被迫承認統一的德國,還屈辱地交出了邊界兩省作為戰敗代價。巴黎陷入一片混亂,街頭公社份子與政府軍流血衝突……

更大的衝突發生在德國文化和法國文化間。原本攜手共創浪漫輝煌面貌的兩股勢力,從此成了世仇。沒有從德國來的神祕成份,浪漫主義勢必流於慾望狂暴;沒有法國巴黎提供的個人主義強悍活力,狂飆運動也終究一步步走入集體主義的深淵裡去。

希臘、波蘭、德國、法國,今天是不同的四個國家,也各有其文化脈絡與歷史的記憶,不過從前他們都曾經是共創歐洲文明的要角,少掉了其中任何一環,我們所看到的歐洲將大大不同、大大失色。

更重要的,儘管羅馬帝國西元第四世紀就崩解了,儘管基督教會從來不曾真正收拾住在歐洲的場面,不過羅馬帝國和基督教聯手留下了一項了不起的遺產──一種「普世視野」,深深潛藏在人類多樣的表面下,有著普遍的共同性,我們該做的,就是挖掘找到那普世價值,讓普世生活全新建立起來。

普世生活沒有重建,事實也無法重建,然而普世視野卻讓歐洲各種不同民族、文明間,從來沒有中斷其互動、交流、衝激、影響的過程。因應不同水土,一定有不同文化性格,但文化性格,不足以說明解釋任何一個文化最終形成的豐富樣貌,因為他們一直在彼此互動、交流、衝激、影響。

沒有希臘,不能想像。沒有德、法、波蘭,又何嘗可堪想像?理解歐洲,即使是理解今天的歐洲,因而絕不能用民族國家劃其疆界範圍,最重要最有趣的故事,其實發生在不同文化之間,而不在單一文化內部。

希臘、波蘭、德國、法國、由東而西,這四個地區,在歷史上有過太多太多的交接故事。不過我自己最偏愛的,畢竟是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那段過程,在那特殊的歷史時空中,這些異質的文明成份,非但沒有衝突殘殺,沒有破壞敵對,還各自貢獻了其文明內在最美好的成份,為經為緯,神奇地交識出一幅壯麗的圖像,一直到今天,我們還可以感受、感動那圖像所含藏的高貴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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