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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嚮往那種居住畔山的鄰里,所能有著與山丘彬彬共處的生命機運。

有次碰巧與劉克襄同車由台中回台北,走的是山巒綿密也青麗的二高。車過到大約苗栗附近,克襄兄忽然指著窗外的山,說這些山他大半都爬過,也知它們的名。我隨意指問一座並不真像山的山,果然立刻能答出來,並說他走山並不走山脊,他走入到山裡的細微處所。

隨後他又提到「里山」這個事,說明某種里居當畔山的傳統,也就是一村各有一山,里與山間維持著某種相依也相敬,類同形上關係的居住觀念。我回來後,不斷持續想著這件事,竟至於有些嚮往的心情了。

宋朝文人與山嶽

日前去故宮看宋代的書畫展,立著瞻看范寬繪於一千年前的「谿山行旅圖」,一山巍巍然佔去全幅三分之二的面積,幽然自在也悲憫的睨看依偎在山腳的溪流草木,以及一行匆匆趕路的旅人,天地顯得極其寬大也悠悠,人間一切似乎頓時可以開鬆輕淡起來。

也幾乎感覺得到隱者范寬,對生命必然滄桑短暫的某種哀愁了!

宋朝文人與山嶽間,所建立起來那種神秘幽微、近乎共為一體的關係,的確將中國文人畫推至最高的境界。山的堅定與永恆個性,年年又能再新綠的活潑生機,肅穆沉靜同時盎然無盡的特質,清晰在畫中顯現。文人與山嶽同時又互為主體與客體,人山可以自在易位,不分尊卑上下;又宇宙寬大無際,短暫蜉蝣生命因為主觀的可入可出,便也不足牽絆與憂傷了。

宋朝的人究竟如何過生活,我並不真的清楚,但看到宋朝文人例如范寬,能夠與自然宇宙建立那麼浩然的對話關係,畢竟還是教我極為神往。就也相信那個時代的人文性,必然已經達到極高的一種和諧狀態,因而不管當時物質貧富究竟如何,生命必可以因這人文性而能夠有安身處。這樣人文浩浩時代裡素樸寬厚的氣質,甚至會讓我動起「寧為宋時民」的愴然空想來呢!

唉呀呀,那樣宋時的山,如今要何處尋啊!

小泉八雲的迷戀

讀小泉八雲的散文,瞥見類同的心情。小泉是十九世紀末到日本的英國人,一八九○年他初抵日本不久,寫信給在故鄉的友人,說著:

「我覺得難以言傳地受到日本的吸引。……我喜愛的是整個日本人民,這個國家裡質樸貧窮的大多數人。這種感情是神聖的。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接近於他們所具有的樸實無華的魅力,也沒有人寫過什麼書來反映它。我愛他們的神,他們的風俗,他們的衣著,他們的房屋,他們的迷信,他們的過失。」

小泉甚至在同封信裡,對友人說出他夢幻般的期待:「我但願能在某個日本嬰兒的肉體中再生,那麼對世界的美,就可以像一個日本人的腦子那樣去感覺了。」

我只是想找回宋時的山,小泉八雲比我還瘋狂,他竟然還打算要重新投胎作日本人呢!

相對於西方文明的平衡關係,主要架構在人神關係的穩定性上,我覺得東方文明的平衡點,則是在於人與自然宇宙的一體和諧性。明朝的計成寫的「園冶」,可能是世界最早的造園典籍,書裡侃侃從王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人文意境,談到如何相地選石等等細微的事情,將園林藝術的層次與重要性認真建立起來,也建構了那之後,在明清民間蔚為風潮的園林美學基礎。

在「城市地」篇章裡,計成甚至鼓勵人們應當在鬧市築幽。他說「鄰雖近俗,門掩無譁」,就是說雖然住在俗市繁華處,依舊可以也應該要去創造出寧靜悠遠的園林環境。他並且強調造園的原則是「三分匠、七分主人」,也就是說園林的風格,必須反映出居住者的內在心靈性,而非僅依賴巧工匠意的華麗性;讓我們見到宋文人山水意念裡的個體性與宇宙性,如何在明清的時候,可以轉入真實民間的生活中,以及中國文人的生命觀,如何能藉由微型自然的方式,為普普眾生搭起了化渡自我生命的橋樑。

小泉八雲也愛極了傳自中國的日本庭院,他寫說:「因此它是一幅畫,也是一首詩,或許與其說是一幅畫,不如說是一首詩。作為大自然的景色,它多方面地以愉快、莊嚴、可怖、甜美、力量、寧靜等等的感受影響我們。這樣一來,園林反映出來的不僅是美的印象,而且是靈魂中的情致。了不起的是前輩庭院藝術家,那些首先把這種藝術介紹到日本來,然後把它發展成一種古老科學的佛教僧侶。他們認為在庭園設計中表現倫理教訓與抽象概念是可能的,例如忠貞、虔誠、知足、淡泊、幸福等。因此庭園是根據主人的性格設計的,不論他是詩人、武士、哲學家或僧侶。」

生活的山水

庭院本是用來與人類的個體靈魂作對話的。但這樣觀念事實上可大可小,譬如我有一個年輕的朋友小吳,日日從宜蘭搭火車入台北,在街頭以他自製的小木推車,走賣著小型的盆栽,他說買的人大半是上班族,他們會在乾澀的工作環境裡,擺置一盆小花木,日日小心照料,成為自己心靈的寄託處。有時我會在敦南誠品附近遇到他,看著小吳針對買者的需求,為他們的盆子貼上一小句專屬的詩句,小吳並會定時回去探看買主們花木的健康情形。

所以辦公桌自然可以就是山林風景,陽台窗口何嘗不可,巷口轉角餘留的畸零地也是,空閒未建的荒地、家附近的小公園,通通可以是自我靈魂的寄情處,而那片在遠處浮現的青山,更是老天給我們最好的禮物。計成認為園林必須可以「得閒即詣,隨性攜遊」,也就是在咫尺間,你可以隨興立即到達,並神遊自在,完全不須非要憑藉心神體力的刻意艱困跋涉。

這種境界應該就是宋人畫的想法吧!

我自己現在住的地方,輕易就可以看見山。屋子一側有在極遠處的連綿山巒,另一側則隔巷就有座小山,並且晨昏眾鳥啾啾。我小小的公寓裡,也逐漸長起來許多綠色的植物,有點雜亂有點繽紛。

一個借住過我公寓的北歐建築師,後來寫信給我說:「夏天借住你家時,可以清楚感覺到你很愛那裡,你其實也是你家植物中的一棵。可以這樣在身邊就見到各樣微型的自然環境,與你深愛著這現象的態度,讓我有些感動。你像是魚缸裡的魚,你的植物與物件們則圍繞魚缸的望著你。」

古雅離奇的魅力

讓人見出自己有著迷戀什麼的態度,似乎有些難為情。還好我發覺小雲八泉也一樣迷戀著他的屋子,並且還大方的自我承認:

「我已經變得有一點過於喜歡我的住宅了。每天在完成大學講課任務回家後,脫下我的教書服,換上無限舒服得多的和服,屈腿坐在樹影婆娑的遊廊上,享受著素樸的樂趣。……除開鳥鳴聲、刺耳的蟬叫,或在那長時的間隔後,噗通的青蛙跳水聲外,就沒有別的聲音了。不,這些牆垣還遠不只把我隔在世塵之外,在它們……裡面安居著寧靜和平的大自然和中世紀的夢境。在它的氣氛裡存在著一種古雅離奇的魅力,你淡淡地覺得周圍有著某種無形而又可愛的東西……。」

我想我懂得小泉八雲的意思,相信他也會明白我的。而他所說的古雅離奇的魅力,必然也真實的存在著,只是現在能感覺得到這樣無形美感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呢!

回到早先提的「里山」,我的確嚮往那種居住畔山的鄰里,所能有著與山丘彬彬共處的生命機運。那樣地方裡,住著的人必會對山尊敬,也懂得如何與自然一起俯仰呼吸;而那樣的村子,也一定對人對物都謙遜有禮,不自私也不霸道。

至於那樣地方裡人的人生,或就是范寬在谿山圖中,所意圖描繪的行旅狀態吧!有一點悲涼、一點寂寞,然而也有許多的寬容與浩大。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22800454,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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