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住在「炭地」,我住在「花城」

當你從香港到南伊大讀書的時候,我剛從美國東部到印地安那大學任教。你住在「炭地」(Carbondale),我住在「花城」(Bloomington)———地處印地安那南部,春天鳥語花香,因而得名。妙的是花城到芝加哥的距離和炭地差不多,一在正南方,一在西南,開車都需要三、四個鐘頭。看來命運在作弄我們,也為我們作個準備,遲早有一天,我們終會在「詩谷」———詩人聞一多為芝加哥作的中譯名———相會。

你初到炭地那年幾歲?廿出頭吧。我初抵花城那年——1976——是一個歷史意義重大的年分,美國獨立200周年,全國各地普天同慶,張燈結綵,但對我而言,卻是我的前半生中最失意的時刻,也是學術生涯的最低潮。我從東部的普林斯頓———我那年沒有拿到「長俸」(tenure),憤而辭職———開車,長途跋涉到中西部來,當時連印地安那州的確切地理位置都很模糊,倒是花城曾來過一次,印象甚好。此次重遊,既像避難,更像逃亡———逃到一個東部文化和學術圈子人不屑一顧的不毛之地來,想隱姓埋名,試圖東山再起。

從被羞辱的創傷裡復元

到了花城,找了一間普通公寓住下後,就到大學報到。東亞系是在「好身體樓」(Goodbody Hall)二樓,記得進門時系裡的老女秘書面帶笑容歡迎我,使我感到親切,系主任羅郁正教授夫婦更是對我愛護有加,令我至今感念不忘。這幢樓,和這個小城竟成了我的避難所和心靈的綠洲,讓我感到賓至如歸,逐漸從一種被羞辱的創傷中恢復過來,連身體也鍛鍊好了。

那年我卅七歲,本該是壯年有為的時期。雖然在學術事業上,我有東山再起的雄心,而且日日磨鍊,工作往往到深夜,但心情上卻是寂寞的,因為我形單影隻,在普林斯頓四年,本擬結婚成家,卻被兩位美國女友「出賣」了,第二次更是狼狽,聽到我「長俸」失敗後,女友竟然離我家出走,連安慰我一聲都沒有。

你在彼處受到情感的挫折,但文正畢竟是正人君子,又是你的表哥,你們可以互相依賴照顧,成立了一個小家庭。你們移居到芝加哥以後,你們的家又為我這個遊子提供了無數個歡欣的夜晚。我可以來搭伙,作了五年「食客」,每周三晚,把你煮的各種美食一掃而光,像是一個被寵壞的長兄(文正至今還稱我師兄),這種福氣,我不能說是前世修來的,只能說是在東部四年歷盡羞辱後所得到的一點同情吧。你們在芝城沒有親人,只有朋友和同學,我變成了你們最年輕的長輩,也是最年長的同輩親人。

一股無形的yearning來到心頭

初到芝加哥那一年,我四十三歲,但已經覺得中年遲暮了,每天向你們大叫「垂垂老矣!」自哀自憐,其實我心裡是愉快的,而且精力也充沛,只不過感情上更寂寞。在花城我就有一股無形的「yearning」,到了芝加哥後,這種感覺更嚴重了。

yearning這個英文字應該怎麼解?字典上的意義是:想念、思慕、戀慕、熱望、渴望;用現在的字眼,恐怕還須加上一層「慾望」,但它指的不是金錢消費,也不見得是身體上的情慾,更是一種情感上的需求,希望找到一種寄託,一個戀慕和憧憬的女性對象。我一向被朋友視為浪漫主義的信徒,也曾以浪漫主義為題大作文章,但卻有言無行,不會作花花公子,更不尋芳問柳。其實我一生都在尋求一個終生的「伴侶」,只不過我把這個伴侶幾乎視為「神聖」,也許是西洋小說和歐美電影看太多了,腦海中存有不少金髮碧眼的理想形象:葛麗絲凱莉是我少年時代思慕的女性典型,後來她作了王妃,我到美國後,只好移情別戀,從法國新浪潮影片中發現另一個金髮女神──嘉芙蓮丹露,視為偶像。這種「異國情調」式的追求,當時曾在友朋中引為笑柄,我也毫不介意,直認不諱。

一封玩笑情書,點出我的憧憬和渴望

記得到了印大教書後的第四年暑假,同事請我到一個暑期講習班去任教兩月,在印地安那州的北部(你那個時候已到芝加哥了吧),幾個教師和幾十個學員朝夕聚在一起,不到一個月大家都在「思春」了,於是我的同事兼好友歐陽楨向我開個玩笑,要他妻子故意用法文寫了一封「假情書」寄給我,煞有介事,大意如下(卅多年後,歐陽夫婦也來了香港):

親愛的李教授:

我是一個法國寡婦,年輕、金髮,又會拉大提琴,長得和嘉芙蓮丹露差不多,早已暗暗仰慕你了,現在終於鼓起勇氣來寫這封信給你……

我看後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然而事後反思,那時淚眼汪汪之中是否也暗藏著一個憧憬和渴望?玩笑是假,但我竟然和學員中的一個金髮女郎真的約會起來了,明知背景不合、志趣有異,但彼此追求的都是一個幻象!我就是無法從浪漫的雲端跳下來,走進世俗現實,所以這段「戀情」最後也無疾而終,空負了對方的一番誠意。

原來她也是一個芝城女郎,在城北的一間中學教書,對象找錯了,城市卻找對了!然而,待我真正在芝城見到你的時候,我心中仍在追求一個感情上的「理想國」,而理想和現實在我心中是完全分開的;我理想中的「夢女郎」還是金髮,來自「歐」洲,(為什麼父母給我這個怪名字?)後來我更把歐洲的浪漫地圖畫到東歐,特別是布拉格,原因無他,我曾看過一部捷克電影,名字就叫作《一個金髮女郎的愛情》,當然後來又讀遍昆德拉所有的小說,邊讀邊幻想書中的女主角,都是金髮女郎!

而對於你呢?我叫你師妹,又是好友之妻,你們給與我另一種溫暖,像家人一樣,這是一份令我心安的「現實」,哪裡會存有「非非之想」?根本不可能。

那晚,你戴著 法國風味的帽子盛裝而來

直到我有一晚請你們同去聽音樂會,你盛裝而來,記得你穿的是深紅色的毛絨大衣,還戴了一頂法國風味的帽子,實在楚楚動人!也許這又是我的心中幻象?你有沒有搞錯?我哪裡有錢買毛絨衣服?你這個文學家又在想入非非了吧。

不錯!對我而言「非非之想」永遠是一種文學上或小說中的意象,和現實無關。你說年輕時代從來沒有幻想過,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想像;而我呢?從幼年開始就在作白日夢,在台灣新竹,看了無數場電影,也作了千千萬萬個夢,夢中的故事都是我編造出來的,主角當然是我──一個靦覥的「尋夢者」,在電影院看完最後一場電影,騎著單車在這個純樸的小城街道上轉來轉去,像是在騰雲駕霧,幸虧當年汽車不多,否則一定會出事。到了美國,學會了開車,花城又是一個小鎮,也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獨自駕車在荒涼的公路上漫無目的地疾駛,有時對面來的車燈作祟,讓我看到一些幻象,這才突然驚覺,趕快開車回家。進門後立刻拿出一張古典音樂的唱片來聽:布拉姆斯第三交響曲,拉赫曼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蕭邦的夜曲,當然還有馬勒──從第二、第三、第五……聽到《大地之歌》,我的靈魂似乎也昇天了!用佛洛依德的話說,這叫作「昇華」(sublimation)。

我在音樂天堂裡等待著什麼

在花城的那六年,我在「等待」──等待什麼?自己卻不清楚。學術事業是我的外在世界,好像和心靈無關,而內心世界呢?除了閱讀小說、看電影、聽音樂之外,就是不停地幻想和渴望。好在印大是一個美國的音樂之都,它的音樂系規模最大,世界知名,名教授(也是名演奏家)如雲,甚至由學生組成的交響樂團就有三、四個,還有一幢音樂演藝大廳(Music and Arts Center),大家都叫它「Big MAC」,吃完漢堡再去聽音樂會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個周末都有歌劇上演:《托斯卡》、《卡門》、《弄臣》、《魔笛》……還有該校教授新作的《丹頓》(Danton,法國大革命領袖),令我至今難忘。

我的辦公室距離音樂系不遠,時而傳來練琴和吊嗓子的聲音,別人聽來不勝其擾,我卻感到心曠神怡,故意打開窗戶傾聽,甚至把該讀該寫的學術論文也忘了。這些沒沒無聞的磨鍊者之中,後來不少都變成樂壇的名人:小提琴家Joshua Bell和胡乃元、女高音Sylvia Mc-Nair(她天生麗質,當時還在學校的電台作廣播員)是此中佼佼者;教授群中我常聽的就有大提琴家Janos Starker和鋼琴家Jorge Bolet。這還得了,簡直是一個小天堂嘛,我身在其中,樂不思蜀,幾乎把太平洋彼岸的神州故土也忘了。說我洋化也好,離鄉背井也好,離經叛道也好,我就是依然故我;音樂的天堂是無國籍的,也無所謂文化疆界可言,我至今在思想上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國際主義者。

寒風裡的「坦白從寬」

然而,在感情上將這種無國界的國際主義也作為我憧憬的目標,卻為我帶來一連串的麻煩和失望,這你也知道。還記得你在劍橋憂鬱症復發時,我不知何故,強拉著你到街頭散步,在寒風中把我的「戀愛史」向你和盤托出,一點也不漏,當年的女友一個也不能少,但你卻無動於衷!當然是病的影響,但我又為什麼選在那個時刻向你傾訴過去呢?現在想來,可能是一種「交心」的舉動吧,就像共產黨的「自我檢討」一樣,把自己過去所犯的錯誤一一交代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在卻成了我倆日常生活中的笑柄:有朋友請我到外面餐館吃飯,如果你不在場,我必偷吃,朋友戲言要向你舉報,我說不必了,因為我回家必會「坦白」一番,你也故作嬌嗔,罵我一兩句,從寬處理。

我恍然,追求多年的 夢中情人,就是妳

老婆,今天寫這篇文章,又勾起了我的舊情,且為你播放一首小曲,是當年我在花城常聽的,當然是一首古典樂曲,但是由當年最著名的流行歌手芭芭拉史翠珊主唱,歌詞是法文,現在我特別譯成中文獻給你。在這首歌中,你或可聽到我當年的那股yearning。直到廿多年後,我才恍然大悟,這個我多年追求的「夢中情人」就是你———是你把我從幻想拉回現實,也使得我們婚後的平常日子過得既扎實又像是作夢一樣。「花城」不見了,但我們的客廳擺滿了鮮花———你最喜歡花———我的唱機喇叭就在花畔。我把這張唱碟———Classical Bar-bara———從架上拿下來,放入唱機,點到第五首,"Apr晲s un R棳ve"(尋夢),是法國作曲家Faure二十歲時所作,歌詞作者是Romain Bussine。

〈尋夢〉

在你的形象中入夢
我夢見歡樂和激情的幻洲
你的眼神溫柔,聲音清澈
你炫耀如曙光照亮的青天
你向我招手,我遠離世塵
和你一起逃向光明
天上雲朵為我們半開
展現未知的光耀和崇高的神采
啊!啊!夢醒後又悲悽
夜,求你帶我重回幻境
歸來吧,在燦爛中歸來吧
歸來,神奇的夜晚

http://www.udn.com/2007/2/14/NEWS/READING/X5/3728623.shtml
http://www.udn.com/2007/2/15/NEWS/READING/X5/372981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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