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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一月底,在報上驚見小民(劉長民)女士因心臟痼疾病逝台大醫院的消息,心中悵然,不禁找出她近年寫來的許多書信、賀卡,一件件再看了一遍。這張賀卡,正是我沒能求證,卻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封。2005 年的小民尚稱康健,電話中聲音細緻,言笑爽朗,或許是回應我文章中點出她和覃子豪的師生情誼,她少見的發此「一見鍾情」驚人之語,並附上珍貴的手稿影本。包括1954年前後鍾鼎文及覃子豪的來函(下稱「1954年信函」)、覃子豪詩〈夢向南行———給C.M〉,以及一張自己短髮清麗的青春剪影。影本上覃、鍾兩位先生書法遒勁秀麗,照片中的小民明眸皓齒、笑意盈滿,幾乎使我感覺時光移位半世紀。我不能明白的是,七十六歲的小民是感慨?愉悅?抑或是不願它們被遺忘,才寄了這些陳年往事給一個不算熟識的小友?當人生已近終點,我們又會如何看待一段多年前的往事,逝去的人,或不能再得的時光?

小民二十四歲在台北 初遇 覃子豪

覃子豪(1912-1963)比小民(1929-2007)年長十七歲,輩分上有一段差距。初識之時,覃子豪四十一歲,已譽滿詩壇,剛出版了《海洋詩抄》(1953),並接編《新詩週刊》,因為擔任中華文藝函授學校詩歌班主任,稍後才認識了當時二十四歲的學員小民。當時育有一子的小民在文壇上如同一張白紙,只是一個心中充滿詩的嚮往的單純少婦。兩人的師友情緣,在小民1978年出版《回憶曲》時,就應該已不是祕密。在覃子豪去世十餘年後,小民在此書第四部分「覃子豪給作者的詩集信札」,收錄了〈回憶曲〉一文,與覃子豪1956-1958年間十首美麗晶瑩的情詩,總為〈海的詠歎〉、〈夢向南行〉、〈樹下〉、〈南方的果園〉、〈秋之管弦樂〉、〈紡織娘〉、〈音樂〉、〈窗〉、〈夜在呢喃〉、〈牧神不死〉。這些詩與手稿,特別靈動的呈現了詩人當年的情思與文采,不知道為什麼,僅部分如〈海的詠歎〉、〈夜在呢喃〉、〈秋之管弦樂〉收入1962年覃子豪詩集《畫廊》中。想來令人傷感的是,天不假年,這之後沒多久,不斷追求詩藝精進的覃子豪,因膽道癌病逝,妻女早陷大陸,無親人陪侍在側。據說他臨終前孑然一身,處境亦頗困窘。那年(1963)的小民,剛在台南生下三子保康(多兒),遠方聞訊,多少訴不盡的悲痛與懷念,要到1978年出版《回憶曲》,及〈懷念———憶覃子豪老師〉(《台灣詩季刊》二期,1983.9.5),才稍得吐露。

據〈回憶曲〉一文,小民回憶二人初次見面在初春三月(按:以目前有限的資料推測,或在1954年)。據鍾鼎文致小民信函,在此之前數月,(覃子豪好友兼函授班詩歌組老師的)鍾鼎文已經送了一本《海洋詩抄》給小民。小民為與覃子豪約見,特意自嘉義北上,並與之同往汐止彌陀山去看一位出家的同班詩友若水。在清幽的深山禪院,相談甚歡,塵慮全無,覃子豪並贈送若水與小民各一本《海洋詩抄》作為紀念。這和覃子豪「1954年信函」與〈夢向南行———給C.M〉所言日期、本事與心情都極為接近。當時家住南方的小民北上並不容易(同期學員向明亦謂,函授班基本上亦遇不到師長),而覃子豪當時正與余光中、鍾鼎文、夏菁、鄧禹平成立藍星詩社,於《公論報》創《藍星詩週刊》亦忙。



〈夢向南行〉———透露驚喜與飽滿的心情

這覃子豪的「1954年信函」全文如下:

長民:我一向沒有工夫收拾我的屋子、書櫃、書案、床鋪。在二十七號晚上,我花了一整晚工夫把它整理清楚,將久不插花的花瓶,也插滿了亭亭玉立的百合,為的是歡迎你的光臨。我滿心以為,妳可以在我的屋子裡靜靜的聊天,然而,再過一個鐘頭,妳就要南歸了。多遺憾!多遺憾!

最感遺憾的是,你這次來我竟無機會招待,竟無機會來表示我的友情。

我把《海洋詩抄》送你一冊,以作紀念,首次鼎文兄送你的,我們還不相識,我親自送你一冊,是表示我們的友情才開始。

再送一冊《春天的港》給你,這裡面尚有幾首好詩,可以一讀。再送一冊《文藝月報》二月號,裡面有我的一首詩,一切都容後再談吧。祝      旅途平安

子豪 三月二十九日

又,來信收到了,這封信和兩本詩本來是想送你南歸時在火車上面交,未晤,只好寄來,再會!四月一日

這封覃子豪透露著急切、渴望與遺憾的便箋,可以見出二人相識之初,身為詩壇大老的覃子豪,面對小輩卻自稱「友情」的不尋常。此信第一時間並未送到小民手上,是在收到小民來信後,才又匆匆寄出。而註記日期為三月十八日(未詳何年,約當同時)的〈夢向南行———給C.M〉,同是這樣驚喜與飽滿的心情:

燕子帶著快樂回來的時節/我多嚮往燕子曾經眷戀過的地方/珊瑚礁裡的海水氾濫著暖流/嚴冬的十月/也有氾濫的陽光。

那地方是陌生而又熟悉/我曾去過,又不曾去過/我知道,那裡有株長滿鬍鬚的榕樹/有襟花似的月桂,有白玉似的百合。

我們像是相識已久/我們相識是在夢裡?是在前生?那優美的百合就是你/引我走向一個新奇的夢境。

月明之夜,我有璀璨的夢/月桂開時,我有馥郁的夢/是月桂的花球,織成夢的圖案/是月桂的葉子,編成詩人的桂冠。

在月光瀉下水銀的夜裡/列車載著我的夢急馳的南行/我的夢帶去許多祝福給你/我多感謝,你給我的夢載滿溫馨。 三月十八日夜



「南方」一詞,在覃子豪詩中常有隱喻小民之意

「南方」一詞,在覃子豪詩中常有隱喻小民之意。像下署「1958.4.5子豪」的〈南方的果園〉一詩,他這樣形容小民:「清新如黎明,深邃如夜/你的眼眸有黎明與黑夜在巡迴氾濫/幽深的南方的果園/向著黎明搖擺金星和翡翠/向黑水晶的夜滿佈夢境與迷香……」這美麗晶瑩的詩,是這樣結尾的:

黑叢叢的林子俯視反射星光的溪流/我該滿足這短暫育夢的時刻/而我默然嘆息/北部的季候無常/你去時不要忘記把我滿筐的夢帶回南方



〈海的詠歎〉——— 明顯有了絕望的音階

1955年前小民住在嘉義,之後隨夫婿遷至台南,是年又添次子保真,生活有了巨大改變,家務繁忙不堪,當年的青春、夢想與詩情,只好被迫毀棄了。1956至1959年間,覃子豪來詩最頻繁之時,也正是他詩壇地位益形重要,擔任多項職務,並陸續出版《向日葵》、《法蘭西詩選》、《詩的解剖》之際。1959年覃子豪與蘇雪林筆戰,次年與言曦展開新詩論戰,都是詩壇大事。可也就在這前後,覃子豪致小民的〈海的詠歎〉、〈紡織娘〉諸詩,明顯有了絕望的音階,痛苦的回聲,或落寞的想像。

〈海的詠歎〉這首長詩,下署「子豪於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寫給長民」,最後一段為:

……現在,你如此冷漠,如何測量你不可測的深沉?/你重新收拾起你心靈的碎片,尋求完整/我卻不知我累累的傷痕如何治癒?

就在此時,我從沉潛的心理,低微的詠調裡/第一次聽到:我痛苦的回聲

〈海的詠歎〉是刻骨的表白,題署「一九五七、六、 二十六 子豪寄自台北」的〈窗〉,僅晚〈海的詠歎〉數日,則是單音獨白,癡心佇立的心情:「……我在你窗前佇立,像在你窗前的/一株將要開花的鳳凰木,擁華貴的意象而獨立/唯你清純的目光,能辨認我在幽夜中的面目/唯你靈智的一瞥,始能給我不滅的靈智。」

署名「四十六年十月覃子豪」的〈紡織娘〉,詩云:

……她織入初遇時的歡喜,也織入別時的太息/牢牢縛著我的,是未盡的游絲/我如蠶蛹,只記憶著/你來的時候,夜最美……

可是,我留不著夜,也留不著你/秋天,不聽見杼機的聲音/紡織娘病了?或是已嫁給金甲的王子?紡織娘不曾將金縷衣留給我/留給我的是重重的重重的補夢的網羅



覃子豪《向日葵》時期 表現動盪不寧的心境

這些心境的動盪,是不是延續自覃子豪自己在1955年〈《向日葵》題記〉中所說的:「也許讀者可以從這些各自有其獨立性的詩中,感覺到我寫《向日葵》時期的情緒,是多麼的不平衡。這正足以代表我複雜的情緒與動盪不寧的心境……《向日葵》是我苦悶的投影,這投影就是我尋覓的方向」?從這裡去理解〈向日葵〉、〈蛾〉諸詩,似乎也都影影綽綽,此中有人。正像未曾收入覃子豪詩集(僅見小民《回憶曲》收錄的〈樹下──為.C.M而作〉):「樹啊!你在吸引我/要我投入你的懷裡/呼吸你生命新鮮的氣息/因為,你伸出碩壯的枝柯/像愛者伸出手臂,給我庇護……我有多少意念,在心間,不能說出/像你,有許多愛的話語/只給我凝視,只給我沉默」。同此,覃子豪收入《畫廊》中的〈夜的呢喃〉,似乎也可以作一首戀詩來解讀。

詩壇論覃子豪,普遍認為他在台十三年詩作中,《海洋詩抄》到《向日葵》並非最佳,要到《畫廊》,尤其〈瓶之存在〉、〈金色面具〉才算現代主義加神祕主義的顛峰。除了新詩論戰、《藍星》詩社、重要的詩論集《詩的解剖》(1958)、《論現代詩》(1960)外,他最著名的代表作除上述二詩,要稱〈過黑髮橋〉、〈吹簫者〉這些晚期作品。身為詩刊主編,於余光中、洛夫、←弦、楊喚、向明外,覃子豪也相當賞識蓉子、敻虹、胡品清、林泠詩作,這是眾所皆知的。

這些見證了覃子豪中年生命純真執著的熱情之作,數量不算太多,無論對象為何,想必也有其特殊意義,歷來研究覃子豪詩者,極少著墨於此,恐怕並不能算是知人之論。正如洛夫所說的,他是個謙沖澹泊,固執倔強,只講是非,不顧情面的人,甚至自奉儉約到了慳吝的地步。然而我們從他的情詩中,卻真能見出他不為人知的,純真且情感壓抑的一面。



小民年輕時的清新慧黠, 成了詩靈

一段錯接的愛,未逢時序的花。單方傾慕,只成就了至情至性的美麗詩歌。1963年覃子豪以五十二之齡病逝,是年小民的三子保康出生,他們的人生更形錯開,再無任何交軌的可能。1970年小民寫下第一篇散文〈母親的頭髮〉,投稿《中央日報‧副刊》,自此進軍文壇,三十餘年寫了約三十本散文集。1973年《紫色的毛線衣》、《媽媽鐘》以及往後十年,書寫對兒女家人的親情,1983年《故都鄉情》以後,包括《春天的胡同》、《故園夢》、《桂花月月香》等,較多以回憶故鄉北平為主軸。她的散文平白如水,也像水般流暢與綿延未絕。那是一種與宗教情操同等的永久盼望,愛與寬容。生活是如此瑣細不堪,而她的溫厚存心,使一切都成了可以面對的事,這是文壇上如何美麗的一抹紫色風景。

即使不曾再提詩筆,多年後小民仍念念不忘覃子豪對她寫作的啟蒙、提攜之情。1978年(時覃子豪去世已十五年),小民出版的《回憶曲》,這如今幾乎已是被遺忘了的一本小書了。在這書中,小民除覃子豪詩作及來函,也附上自己早期詩作及小說,紀念(或稱悼亡)的意味頗明顯。她的詩作,或許不像張秀亞序言「受了那位對她亦師亦友,過世的詩人覃子豪先生影響,有法國末期象徵詩派的淺淺投影」。小民的詩作,其實較接近樸實的寫實派,與覃子豪完全不是同一路數。《回憶曲》的真正意義,或在於不欲覃子豪詩作淹沒不彰,這其實也正說明了小民的念念在心,不能忘情。她自己並未真正寫出什麼詩,卻以年輕時的清新慧黠,成了詩靈,實則她本身就是一首美好的詩。

〈回憶曲〉———那年春天 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季

而覃子豪這樣有才華卻半生孤寂的詩人,當他在1958年元月25日又寄來詩集、詩刊,信上念念問候小民何時北上,「盼有暇來信,小寶寶都好嗎?」之時,可也想起自己身陷大陸的骨肉妻兒,而暗自神傷?正如2006年三月小民致信於我(回謝我寄去的評論集),時已在病中。字跡有些抖索,仍忍不住叨叨向我怨起:「最近身體狀況不見改善,醫生也無仙丹,唯有仰望天父、耶穌保佑,能多和孩子相守些日子。但保真在忙中,全是自找的。最近又招了一北京研究生,從去中正機場接她,到安排她住進學校招待所開始課業。保真自稱會過勞死,真氣死我。多兒也一樣,在淡水牙醫診所,大早出門,深夜回來,一周四天,我不喜歡他去那麼遠。他說台北牙醫診所太多,沒病人,誰知道?總之,每個母親都有悲愁,落寞。幸而瑞芬年輕的母親,辛勞工作但也要保重身體,勿遲睡過勞過累啊!」

我看到這處,想到2006年五月,她虛弱無力的聲音猶打電話來問我九歌轉載了我一文,可收到轉載費了嗎?眼眶有點不能控制的酸起來。覺得自己寫她的「小民與她的散文,構築了一整個世界的晴空朗照,以一個母親的無私和基督徒的純潔,溫暖著每一個富於感知的不同時代讀者的心靈」簡直都是空話。這樣一個自己都撐不住了還惦著別人的人,別人只看見她全家和樂,不常想到她也默默承擔了時代動亂的罪。出身將軍門第,吃過姨娘爭寵,父親背棄的苦,北京到四川,逃難遷徙,早婚生子,到台灣來後,又遭遇弟弟燕民殉職空軍之慟。她筆下是完美人生,但不是單純到不知人生有苦痛的。青春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二十四歲的覃子豪正在東京意氣風發寫〈少年軍進行曲〉;二十四歲的小民在台北初次見到覃子豪;而我那晶亮無瑕,令人忻羨,白色小馬般的年齡,正在做什麼?

「每年春天都是美麗的,但那年春天卻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季」。「子豪老師真如落葉般歸去,但落葉在人間留下不朽的詩句,字字都蘊含著愛深如許」。小民的〈回憶曲〉這樣寫著。而我在淚眼中,只想著,那是怎樣一個理想的時代,真心的付出,癡情的人,毫無懷疑的人生。而這一切,永不再回來了。像那部老電影———時光飛逝,草原欣欣向榮,我們只能在殘餘的部分,去尋回力量……

http://www.udn.com/2007/2/13/NEWS/READING/X5/3726539.shtml
http://www.udn.com/2007/2/14/NEWS/READING/X5/372862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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