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魯閣戰役結束後,橫山綾子跟隨丈夫轉調立霧山當巡查部長,住在山寨一樣的駐在所旁邊的宿舍,四周蒼莽的高山環繞。

從宿舍前木頭鋪設的階梯一路走下去,不到一處斷崖前,峽谷絕壁高懸一座顫尾尾的鋼索鐵線吊橋,它是山中唯一與外界的通道。吊橋鋪兩尺寬的木板,比榻榻米還要狹窄,橋身又長,站著這一頭著煙霧籠罩的吊橋,往往見不到另一端盡頭。峽谷更是深不可見底,懸崖的落石墜落深谷,久久聽不到入水裡的噗通聲。

這座孤懸的鐵索吊橋,不要說橫山綾子看了膽戰心驚,往往連膽子小的山地少年也不敢過橋,來到橋頭,嚇白了臉,死命往後縮,同行的族人把少年推到橋板上,他趴了下來,狗爬式的匍匐前進,還是不敢過,族人氣沖沖地把他打昏了,一前一後抬過了橋。

不要說是人,連豬都怕過吊橋,橫山綾子看到一頭豬在橋頭磨蹭著不敢過,主人只好拿繩子綁住牠的前蹄,硬拉過橋。

駐在所的日本警員坐轎子過橋,也經過一番折騰。

山地的轎夫先拿腳踢動橋板,讓它搖晃,然後順著起伏配合呼吸搖擺過橋。竹搭的轎子很高,又沒有頂蓋,轎子坐的人高出鐵線橋兩側的保護網,人等於坐在網外。膽子再大的也不敢往下看那萬丈深淵。倘若掉了下去,肯定屍骨無存。

轎夫看到坐轎子的日本人害怕,故意惡作劇,把人抬到橋中央,說是累了,停下來休息抽菸,以此示威。

咚叱冬駐在所增加警力,從新竹調來一個年輕的警員,他帶著新婚的妻子來上任。妻子顯然有備而來,紅梅和服罩上厚厚的外套,頭戴上山防寒遮面的頭罩,顎下圍上領巾,她知道霜降後,山上早晚溫差大。

腳踏足屐,新娘子來到吊橋的一端,從雲霧騰騰的空隙,看到寒風中搖擺的吊橋,她身體隨著搖晃,高山症發作了。新娘子手撫著頭,思索了好一回,突然以一個大動作轉過身,背對著吊橋往回走,讓丈夫獨自一個人上任。

要回去的路也不那麼平坦。午後一場大雨,沖下斷崖幾株大樹,連同岩石滾落梗在路當中,花蓮派來接的車子過不去,那新娘子只好拖泥帶水走了兩里泥路,一身狼狽才上得了車。

年輕警員的新婚妻子不敢過吊橋,聽說搭船回北海道的娘家。橫山綾子留了下來。她自覺被拋棄在這山上與世隔絕。接連兩個月的霪雨,雨勢大的時候,群山不分遠近,染成一片白色,豪雨形成的瀑布藏在原始林叢裡,伴著雨聲不捨晝夜地奔騰下瀉,吵得她頭痛欲裂。

雨終於停了,山谷靜極了,橫山綾子起身打開套窗,被自己穿著布襪走在榻榻米上的聲音所嚇到。她跌坐下來,撫摸著臉,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被放逐到這個壁虎、蜈蚣出沒的山巔,與毒蛇、黥面的蕃人為伍。

橫山綾子只想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在她小小的世界安身立命。

她嫁的是名古屋一家和服綢緞店的伙計,這家古風的店舖招牌高掛,從外面抓開厚厚的暖簾,紅漆格子門內桐木衣櫥擺著昂貴精美的織錦、香雲綢、京都縐綢,店裡又亮又長,適合攤開和服布料讓上門的尊貴而多金的客人挑選。

綾子以為她和丈夫會在織錦綢緞堆中過一輩子。她可以用陪嫁的手搖縫合機,從和裁師傅、宮本夫人學的手藝幫人做下手貼補家用,有了小孩——最好生的是女兒,她會讓她穿上漂亮的長袖印花和服,在名古屋河邊草地上掠曬的綢子當中像隻花蝴蝶一樣穿梭玩耍!等到丈夫熬到「番頭」當掌櫃,他坐在帳房桌子後面打算盤算帳,時時被請出來鑒定別人染好的友禪,讓伙計把它們鋪在藤席上,由掌櫃的決定是否收下,人家把設計的腰帶圖案請他過目,他會給予意見,如果是配少女的和服,腰帶不要太素雅,應該鮮艷一點,然後憑著多年經驗,他會介紹合適的手藝人用手織機來織腰帶。

春天河邊公園的櫻花盛開,丈夫請她一起去賞花,她會有點羞澀地接受了,走在丈夫身後兩步之距一起去賞櫻。

為什麼把她帶到她的世界外邊?綾子心中埋怨她的丈夫。

山中長日漫漫,時光遲遲,如何打發應該被打發的時間?橫山綾子以妝扮消磨時光。每天早上跪坐在臥室的角落,端出蒔繪漆器的方形鏡台,掀起上面折疊式的鏡子,取出一條白紗的細抹布輕輕拭去鏡面的灰塵。

零污染的山間,鏡子纖塵不染,她還是細心地來回抹拭。

抹好了,把依然雪白的抹布折疊出平齊的四個角,起身來到泥地的廚房,淘水洗手,一隻一隻手指洗得很乾淨,然後回到鏡台前,打開下面的抽屜,取出粉盒,白粉是托人從家鄉帶來的,必須節省著用,薄薄一層慢慢塗,塗得又細又勻,可花費多一點時間。

今天早晨,綾子一如往日坐在鏡台前,有點興味索然。那個不肯過吊橋返身下山的新娘子的背影,幾天來一直在她心中縈繞下去。機械地抹好了白粉,綾子看到鏡子裡一張白濛濛的臉,這是她嗎?拿手帕細細擦拭漫到唇緣的白粉,歪咧了一下嘴唇,鏡子裡呲牙裂嘴變了形的這張臉,像是在哭又像是不懷好意的在笑。

上半身往後仰,綾子垂下眼睛,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她可不能失去自我控制。

日影爬過起居室的凸窗,平常這時候,她已妝扮妥當,褪下藍絞染的浴衣,換上家居的和服,靜靜對著宿舍前的山巒等待天黑。

今天她蓬頭坐著,心裡想著那個隻身上任的年輕警員,黃昏後會不會又吹起簫來?他以如泣訴的簫聲思念離他而去的新婚妻子。迴盪山壁間的蒼涼簫聲,使山上更寂寞了。

既然住下來了也總得活下去。

一年半前她跟丈夫坐輪船在雞籠上岸,看到市面要比想像中的興旺,丈夫派駐花蓮市街當巡警,綾子很後悔沒將陪嫁的手縫紉機帶來。有了它,她可以幫警員夫人裁縫,甚至替富有客家人的女兒設計結婚穿的日本禮服。

因為沉重搬運不便,綾子不得不把手搖縫紉機留在娘家,每次想到它孤伶伶地留在日本,眼眶都紅了。

太魯閣戰役第二年,花蓮港廳太魯閣餐廳下成立九所「乙種番童教育所」,實現佐久間總督讓番人邁向文明開化的理想,殖民政府出資,教導部落兒童日語,目的是把他們訓練培養成日本人。

綾子教部落的女孩上縫紉課。這些山地的女孩,用竹片削尖刺穿耳垂,戴著綴飾珠貝的耳環,脖子掛上貝殼、獸牙、琉璃珠、鈕扣穿綴而成的項鍊。

比起琳琅滿目的掛飾,身上穿的衣服就乏善可陳了。她們用手動的織布機穿梭把苧?織成粗硬的布,縫做沒有袖子的筒衣,再用四塊布遮住下身,先從左腰圍起,兩端在右腰相接成為腰布。為了遮蓋右腰露出的大腿,用袈裟似的披肩從左側肩部斜斜垂掛,和男人的披肩一樣,都叫做Pada。

綾子剛上山的,看到苧?織的粗布都是素色,灰灰黃黃,又粗又硬,最近一年才有素色的?線之間,滲雜紅、紫的絨線,重覆織些幾何形的圖案。

然而,橫山綾子的縫紉技術,在山地派不上用場。

2

兩年住下來,橫山綾子還是適應不了台灣的氣候。

明明已經入秋了,該是茶色的秋衣上身的時候,這裡卻連穿浴衣都嫌熱,楓樹的葉片還沒來得及變顏色凋落,枝頭卻又搶著冒出新芽來。不合時宜開的花令她感到掃興,牆頭外那株九重葛紫艷艷的花,如火如荼怒放了一整年,從不凋謝。

花不知疲倦地怒放,看的人卻疲倦極了。

她多麼懷念四季分明的家鄉,雲月花時感受季節變化的情趣。四季之美使綾子感到幸福,春來了,雪融了,小草從地下鑽出,初春柳樹的新綠,美得不近情理,櫻花怒放的盛景,令人有不虛此生的感慨。

雲仙、杜鵑、石楠花謝後,秋天滿山楓紅,層林盡染,接下來初雪飄落……綾子把手中的摺扇搧得叭叭響,立霧山上時節亂了套,令她無所適從,苦惱極了。她拿出家鄉帶來的紙屏風,上面畫著日本每個月的歲時節物行事,稱做「年中行事」,綾子決定按照屏風上的時令過日子。

廚房櫃子裡的兩套碗盤餐具,屏風上的行事曆指出是夏天吃涼麵的季節了,綾子不管外面的天氣,取出夏天用的碗盤吃涼麵。她無視於戶外艷陽高照,一過八月,告訴自己時序已是秋天,綾子收起夏天穿的白色、淺藍衣服,也不管夏蟬猶在嘶聲鳴唱,她還是汗流浹背。

綾子也只能在飲食使用的餐具,以及衣著顏色質料上按照屏風上的四季時令一相情願的過日子,隨著季節變化,家鄉所舉行的節慶祭典儀式,她也只能靠回憶,這使綾子深以為憾。

綾子心目中的異鄉,身為咚叱冬駐在所的巡查部長的丈夫,橫山新藏不能苟同。

怎麼會是異鄉,踩著腳下的土地,他莊嚴地說:「這是皇土呀!」妻子抱怨山上的冬季天黑得太早,下午四點鐘不到背著陽光的山壁就陷入一片闇暗,氣溫很低又不下雪,更覺得冷。她的心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冰冷。

橫山新藏欣賞山上的自然景緻,他注意到春天清晨漸漸發白的山頂,敷上紫色的雲彩,夏天夜晚螢光蟲在樹上閃亮,與夜空的星星別苗頭,秋天的黃昏,可遠望雀鳥成群歸來。

「冬天,是啊,山上的冬天是寂寞了點!」如何讓妻子在這山上有歸屬感?橫山新藏望著屋前一片未曾經營的礫石地,心中有了主意,在這兩千公尺高的山頂營造一座有假山曲水的日本庭園。

他叫人先把地整出來,周圍種花植草,又在角落搭了個花架,撒下種子讓瓜藤攀爬。橫山新藏從日本寄來的雜誌剪下石燈籠的圖片,讓部落擅長雕刻的石匠模仿雕刻了好幾座,擺在人工挖的水池旁做裝飾。

整地挖出的石塊,仿照水戶市的著名花園「偕樂園」的假山堆砌,又在入口到玄關之間開闢一條細石鋪的砂礫道。橫山新藏把一座日本式庭園搬到立霧山上,他佇立園中欣賞看似不假思索,其實特意堆砌的假山,很是得意,本來是為妻子造的庭園,完工後,橫山新藏自我感覺良好。

清晨,他走下庭園的踏腳石,欣賞攀爬竹籬笆盛開的牽牛花,摘下一朵,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心中有了觸動,牽牛花是茶道早上喝茶時所插的花,隨開隨謝,又名朝顏。

從前名古屋綢緞店的老板舉行茶道時,茶室壁龕總是只插一朵花。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老板說: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

橫山新藏望著庭園西邊角落空地,也許在那株扁柏樹下蓋一個小小的茶室,茅草屋頂,竹片灰土砌的牆,散發著簡樸的鄉野情緒,富有禪意。茶室應該很小,才四疊榻榻米大,只容他們夫婦對坐。

綾子建議把那株台灣扁柏移開,種上日本松樹,茶室的味道風情才顯現得出來。

綾子出生在距離產茶聞名的靜岡縣不遠的村子,附近採茶的女工黃昏收工後,經常聚在她家旁村路上的茶室,捧著粗陶茶碗品茗消倦,喝茶之前,先把茶碗在手中轉動,欣賞茶陶之美。綾子的和裁師傅宮本夫人更是精於茶道,她耳濡目染,多少學習了沏茶的禮儀,知道如何與當季的鮮花、掛畫搭配。

婚後隨著丈夫到神戶搭輪船來台灣,順路遊覽產陶著名的瀨戶,在河邊賣工藝茶碗的小店舖,綾子憑著她對茶陶的認識,選了一套旅行的織部窯茶碗做為路過的紀念。

這套茶碗仿造著名茶人千利休的弟子吉田織部的風格,他所做的茶陶一反早期素淡的單色釉,而是以多彩稱著,粗獷厚重的造形,釉上得很厚,而且故意塗得不均勻,黑褐色、綠色彩繪的海草植物,線條奔放簡約。

這套茶碗裝在木盒裡,至今還沒動用過。如果在番人聚居的山上派上用場,橫山新藏想道,該是別具意義吧!他想像茶室蓋好了,下班回家,在茶室外脫下金線邊的黑帽子,卸下警官不離身的長劍,一如桃山時代提倡茶道的豐臣秀吉,武士以品茗靜心,進入茶室之前,必須把武士刀、劍等武器留在茅庵外,爬進狹小的茶室內,一杯在手摒除雜念。

橫山新藏希望公餘抽身退隱到茶室,靜心飲茶,觀照自心。

綾子從丈夫手中接過那朵陽光下正逐漸軟垂的朝顏牽牛花,輕輕歎息。這支紫色的花如果插在葫蘆形的陶器花瓶,該有多別致;受到丈夫的感染,她也湊興構想他們的茶室的布局:西邊角落擺放著炭爐、茶鍋、黑木盒裡放置沏茶時用的湯杓、茶匙等茶道用具,她想像從並列的木盒裡取出瀨戶買的茶碗,夫妻面對坐著品茗:「……春天喝黑中帶青的茶,春綠初萌,搭配的花是菖蒲,水盤插上美麗的菖蒲,壁龕的掛軸是春天的顏色……」被丈夫賞花的姿態吸引,而到庭園來的綾子,剛剛看到屏風上的時令,說出春天喝茶的講究。

3

茶室還沒動工,布農族聚居的丹大山卡西巴那駐在所出了事。

10月的一個中午,巡查部長南彥治和駐在所手下的九個警察聚桌吃午餐,突然十幾個蓬頭垢面的布農族人氣沖沖地進來,摔破茶杯,翻覆飯桌,揮起蕃刀亂砍。一時之間,槍聲大作,十個日本警察統統被馘首,番人把砍下來的首級綁在刀鞘,放火燒屋,駐在所在熊熊之火中付之一炬。

日本人稱布農族為「高山縱橫者」,認定他們生性剽悍,順應性低,族群遊走於海拔二千公尺以上的高山,行動飄忽,遠離統治者在山區開闢的交通路線,是日本警察最頭痛的族群。

在高山獨來獨往的布農族,與立霧溪畔聚居的太魯閣族並不友善,然而,兩個族群對日本人的統治愾慨同仇,視為共同的敵人,都抱著除之而快的心理。

卡西巴那駐在所的慘案一傳揚開來,太魯閣族人人心浮動,橫山新藏聽線民報告,番人不滿山林場的漢人鋸木工勾搭太魯閣族少女,企圖藉出草獵人頭滋事。族中前額刺有黥紋的勇士出沒在懸崖林子裡,伏擊落單的林木工人,先發出令人頭皮發怵的呼嘯聲,挫敗敵人的膽子。

馘首成功,歡呼聲響徹山林,砍下來的首級綁在刀鞘,族人為凱旋而歸的勇士舉行慶功宴,通霄達旦又歌又舞,喧囂無比,故意向咚叱冬駐在所的警察示威。

橫山新藏抱著胳膊沉吟,一臉陰翳。此次太魯閣番人不僅砍下漢人的頭,還攻擊山腰的漢人住家,用弓箭點火射擊燒屋,逼出屋子裡的人,被攻擊的吹海螺敲鑼示警,情勢大亂。橫山新藏很清楚太魯閣番的射搫技術,他們精於這種無聲的武器,從來箭無虛發。

意識到他治下的番人蠢蠢欲動,萬一他們呼應布農族,連合起來造反,山雨欲來,整個中央山脈危在旦夕。橫山新藏在駐紮於海帛山的日本軍隊拔營之前,吩咐妻子煮一頓最豐盛的晚餐,他擔心在救援軍隊抵達之前已經遇難。

綾子拿出一直捨不得用的陶器食盤,那是和一套茶碗一起在瀨戶買的,仿照吉田織部的造形,扇子形狀的食盤,蓋子的把手是竹節的形狀,故意做得不完全蓋,僅留出空隙隱約可見盤底的紋飾,打開後,隨著食客挾走食物,盤底花紋漸漸顯露出來,一邊吃可一邊欣賞。

橫山新藏打開珍藏的月桂冠清酒,夫妻交杯而飲。他捻著被清酒浸濕的八字鬍,啞聲說:「啊,也許是最後一餐啊!」夫妻相敬對飲而泣。

丈夫顯出上山以來從未有過的軟弱,綾子在不安中更憐惜他,自然地向他依靠了過去。微醺中,丈夫放下酒杯,突然以近乎粗暴的動作把她按倒在榻榻米上,撩起妻子和服下襬,以前所未曾有過的熱烈和她做愛,此生最後的激情,熱烈中帶著自暴自棄。

做丈夫的沒想到在他懷中雙肩顫抖的妻子,竟是如此動人,不禁俯下身,頻頻親吻她白皙的頸子。

隔天在秋蟬聲中醒來,他手肘撐著頭,以從來沒有過的眼光注視妻子黎明中的側臉,就在這一刻,他愛上了他的妻子,想與她白首偕老的欲望竟然是那麼強烈!綾子醒來,張開眼看到身旁的丈夫,宛轉過身子與他相擁,喜極而泣。

又活了一天!還沒到日午,番人又開始唱歌了,山壁迴盪過來的歌聲響徹山谷包圍著他們,齊唱的歌聲,穿透靈魂,聲音是那麼悽涼哀傷,在訴說著無盡的冤屈與怨恨。滿心憂慮的綾子側耳傾聽,尋找幽幻歌聲的來源,唱歌的好像知道有人在打探它的出處,突然歌聲停止了。綾子錯愕在那裡。

今晚又將是個漫長的失眠之夜,夜半深沉時,那輪皎潔得令她害怕的圓月升上樹梢,闇暗的林子後傳來陣陣狼嗥,好像有提著紅色燈籠的狐狸之火從山下滾動而過。

綾子乞求丈夫帶她離開這危機四伏的山下,回日本探望她的父母。

異鄉歲月疏遠了她與親人的感情。

「離開太久,如果連鄉音都快忘了,會回不去的!」本來想告訴丈夫自己懷了身孕,丈夫嚴肅的臉色使她話一出口,變成談起娘家院子裡那兩棵柿子樹:「應該果實纍纍了吧!多麼想看一眼掛在樹上的柿子的模樣哩!」「回日本看妳娘家的柿子樹?在這種時候?」丈夫拒絕了她。

卡西巴那駐在所的慘案發生一個半月之後,立霧山的番人出草後沒有其他動靜,橫山新藏安慰自己似地向妻子說:「台東有個駐在所的巡查部長,為了取得卑南族頭目對他的信賴,把他十一歲的獨生子太郎送到頭目家,說是讓他薰習山民的英勇之氣,約好兩個月後再去接回家,妻子以為兒子就此一去不回,生離死別痛不欲生。」「到期那一天,一大早,太郎在一群卑南族番民簇擁之下,安然出現在家門口,還帶了一大堆頭目饋贈的山豬肉、雞和蛋……」綾子撫摸她依然平坦的肚腹,她不要她的孩子在這裡出生。

懷孕後的綾子更加悶悶不樂了。

有天橫山新藏下班回家,蜷縮榻榻米上的綾子,哆嗦著膝行上前,抱住丈夫的腿,大白天,她看到一個黃褐色皮膚的番人,低矮著身子,潛伏在宿舍周圍的樹叢中,睜大眼睛向屋裡窺伺。

橫山新藏聽了,先是一驚,但很快地釋然。他告訴妻子,這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不知道山寨上的宿舍防衛森嚴,幾乎是銅牆鐵壁。

「周圍幾丈深的壕溝深塹,鐵絲網通的電流最近又加強了,誤闖鐵絲網觸電而死的野兔,警丁每天撿一大籮筐,蕃人知道厲害的,不要胡思亂想了。」綾子聽不進丈夫的話。

建在山巔的宿舍,屬於日本書院造建築,這種形制注重與大自然接近融為一體,人在屋裡,可聽到蟲鳴鳥叫,如果將四周的紙門拿掉,便只剩下木柱和屋頂,屋裡的人好像被暴露於外,毫無遮掩。即使是門窗緊閉,也是薄牆紙門。

綾子缺乏安全感。

以為看到蕃人向屋子裡窺伺,大白天她也門窗緊閉,用黑布罩住,以為這樣就可與外界隔絕,把那雙凹陷的眼睛擋在外面,不管天氣如何溫悶,綾子再也不敢打開紙門,和從前一樣在廊道緣側鋪上蓆子睡覺了。

那雙窺伺的眼睛始終跟隨橫山綾子。

山上霧氣深重的11月天,丈夫帶她到露天的的深水溫泉洗澡。

這溫泉是花蓮分區的大隊長深水少佐發現的,以他的名字命名。

日本人開鑿溪底的火山岩,溫泉即咕嚕咕嚕地冒湧了出來,利用上面的岩洞遮避,闢出一處隱密的天然浴場。

橫山夫婦抵達溫泉時,天還沒完全黑盡,綾子看到溪谷對岸的林子,幾天前和暖的天氣,山杜鵑迫不及待地開了一山丘,由四個荷槍的警丁在溫泉外站崗,她覺得很安全。

跪在丈夫身後,用一塊絲瓜囊幫丈夫擦背,煙霧騰騰中,她從丈夫的肩膀看出去,岸上白色的山杜鵑花叢似乎動了一下。山丘上有人。綾子還聽到花叢被撥開的沙沙聲。

她說她看有個人弓著背腰,踮著腳,像猴子一樣地上坡,這是走慣山路的番人特有的走路姿態。

那雙窺伺的眼睛跟隨著她。

橫山新藏下山到花蓮述職,留下她獨自一人,那雙眼睛穿過蒙上黑布的紙窗,侵入她的家。重重踩在榻榻米上的聲音由遠而近,一步步欺近,綾子感覺到蒙住頭臉的棉被被扯開了,一把番刀架在她的喉嚨,她聽到自己的叫聲,好像從遠處傳來……橫山綾子形容自己「靈魂感冒」,鼻子不通,說話鼻音很重,她為自己創造出這個新詞而苦笑。長時期的失眠,早上找不到起床的理由,大白天也不敢一個人獨處,這些毛病在生下女兒月姬後情況也沒有好轉。

回到日本後,橫山綾子立刻快樂了起來。

由弟弟代寫的家書,夾著一幀寫真,神清氣朗地站在家中院子黐樹籬芭旁,背景是遠遠的富士山頂,她讚歎:「永遠看不厭富士山主峰下那優美的、裙擺似下垂的弧度。」綾子很高興重回四季分明的家鄉,感受季節的變化,按照花樹榮枯的時序過日子。

「多麼幸福啊!春天櫻花,夏季一片翠綠,石楠花多麼美麗,滿山紅楓之後,初雪飄落,冬天到了;哪裡像在台灣山上,一年到頭常綠的山景,令我感到多麼疲倦!」綾子在家書裡傾訴對丈夫女兒的想念,盼望一家人早日團聚。

她深深自責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母女天涯分隔,無時不刻令她懸心。當初丈夫以她回日本養病為理由,不讓她帶月姬回去,綾子說如果不是他答應把女兒寄養在吉野山本家,接受正規的日本教育,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獨自一個人回日本的。綾子不敢想像月姬在山上駐在所行為不受母親制約規範的成長。

綾子對吉野日本學校的德化教育還算放心,雖然比不上內地的學校,她相信女兒會學到做人必須的德義的教訓與性格的陶冶,養成順從、誠實、勤勞、守本分的美德。

最讓綾子耿耿於懷的是女兒身處疾病叢生的殖民地。「還好是住在日本村,有著比較完善的醫藥設備,請千萬注意衛生,身體健康是孝行的開始。」橫山綾子的家書如此寫道。

為了彌補沒有在台灣山上把茶室蓋好的缺憾,綾子已經在家中後院那株銀杏樹下,準備用竹子茅草蓋一間小小的茶室,一等丈夫帶著女兒回家時,便可以藉茶道飲茶靜心。

回日本時,綾子信中說:客輪抵達神戶,她因為太思念剛分別的丈夫,又重回到瀨戶,七年前夫妻一起光顧的那家瓷器店還在,她在感傷之中買了一對一紅一黑仿樂窯的夫妻筒形茶碗,又購置茶道所需的用具,竹節的湯杓和茶匙,一隻圓竹刷用來攪拌茶末。

她天天盼望著丈夫早日回家,到時茶室蓋好了,黐樹籬芭綻出紅色嫩芽,開滿了花的春天,她生起炭火,掛上茶鍋,揭開鍋蓋沏茶,夫妻相對品茗,欣賞壁龕水盤插著的菖蒲。

橫山綾子形容沒有丈夫、女兒在身邊的生活是寂寞的,「一種燦然的寂寞,之所以燦然,因為可以欣賞不同季節的花在陽光下變化的顏色。」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nov/13/today-article1.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nov/14/today-article1.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nov/15/today-article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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