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到公園去?不為什麼,只為了走出家門,為了在天空底下直立行走的單純樂趣。只要踏入公園,我馬上就像個孩子高興起來。而透過童眼,一切無不新奇有趣。譬如,樹洞裡的各色落葉,半埋在爛泥裡的碎石,黑沼地上的冰,雪上枯枝……

1

那個週末早晨天色忽陰忽晴,到了下午大晴,藍天白雲,於是我們開近半小時的車到馬納斯關蓄水湖公園去。通常週末好天,我們必到附近公園去。但這整個冬天我們窩在家中,春寒裡也少出門,頂多就在住宅區內走走。

下車是一片久違的靛藍湖水。馬納斯關蓄水湖公園是郡立公園,佔地1200畝。蓄水湖供給附近居民用水,沿湖是一條平坦寬闊長五哩的步道,穿過沼地和樹林。我們沿湖走了一圈,地上毛毛蟲爬來爬去。那片因建湖而淹死的枯林仍傲然挺立,像一大把散插在水裡的長矛。途中在環境教學中心小停,看看裡面展覽的青蛙、蛇和烏龜,從落地望遠鏡看水中枯樹頂鶚巢裡毛茸茸的雛鳥(以前在另一棵樹上看到了坐鎮巢中的禿鷹夫婦),還在水邊石岸上坐了一陣,看天看水。記得一個深冬來,近黃昏了,天色粉紅,冰凍的湖面光滑粉藍,裂出經緯似的直線,上面有幾顆石頭,枯林黝黑沖天豎立,底下湖冰形如小火山口包擁樹腳,景象奇特美麗。我還曾和幾個朋友在一個暴風雪天來,大雪橫直飄落,天地蒼茫,好像一切才初初開始,好像是一片大遊戲場。

2

我是個城市人,愛戀城市文明。然而城市文明散發的無非是人的需要和欲求,精工打磨的外表下積聚了扭曲和狹隘的東西,有時那機心造作便浮在表面,像一層七彩燦爛但密不透氣的膜。每隔一段時間,這護育並嬌慣我們的膜會乍然收縮封死,讓人窒息──至少對我是這樣。幸好我有個「草莽」的開始:金山鄉下的童年,可以「對抗」這精緻文明。小時幾年在戶外奔走、爬樹摘花鬥草、捉蟬捉蜻蜓捉金龜子捉迷藏的記憶,給了我良好的啟蒙──對我,田野自然總將是個遊戲奔走、回到童年的所在。換句話說,我喜歡走路。

走路簡單,隨時隨地都可以走。在家裡書房客廳間往返打轉,便可徒步千里。不然逛美術館逛書店逛商場,也是走路。但上下四方封閉,停多於走,不是我所謂的走路。我指的是戶外走路,抬頭看得見天空,風雨吹打得到身上,眼光放出去不會給四牆擋著,腳步起落一步一個行進,有節奏有規律,穩定而隨心地走下去。走路因此要走路的地方,可以是大城小鎮,可以是山林原野,也可以是荒城廢墟。我心目中的走路,通常是樹多人少的地方,近的如地方公園,遠的如高山和沙漠。

3

搬到紐澤西一住十餘年。我多次寫過厭惡郊區,但是,我愛我們的地方公園。

美國的公園至少有四種等級:國立、州立、郡立和市立。我們郡上多公園,附近我們常去的公園(更多不常去的便略過)有的州立,有的郡立,共六處,最近的是戰地公園,其次是宏德公園(最秀麗)、奇茲奎克公園、湯姆森公園、馬納斯關蓄水湖公園,稍遠是哈特匈公園(最野氣)。不然就跑得更遠,開一個多小時車,南到海灘島公園,西到賓州或北到紐約州的公園裡去。紐澤西光州立公園就有三十九家,還有許多野生動物保護地,加上國立公園、私人花園,只要肯跑,不愁沒地方走。

中國園林講究精工造境,假山亭臺、小橋流水,一草一木無不細心安置如屋中擺設。美國公園不同,追求大而化之、自然寫意。越接近城鎮,公園設施越齊備(遊客中心、兒童遊樂場、人工草坪、木道、板橋、台階、標誌、自然生態解說牌、飲水機、廁所、板凳、野餐桌、球場等),人工氣味越濃。相對,越偏遠越少人為加工(除非是熱門景點),只有路徑和標誌,幾近於純荒野。譬如,新墨西哥州境內,我們偏愛的比斯提野地(又叫比斯提惡地),便是個蠻荒似的沙漠公園,連路標都幾近於無,要去還不容易找得到。除了停車場,沒標示沒步徑沒廁所沒板凳沒飲水泉沒垃圾桶,什麼都沒有。入口竟有說明書,裡面特地提醒遊客要留心天然地標辨認方向──這裡是個自生自滅的地方。然而,多奇異美麗的石漠世界!

起初我瞧不起美國公園,覺得單調無趣。走多了逐漸喜歡那大塊不馴的天然本色,回頭覺得是中國的庭園美學造作拘束。那些精心擺置的花草木石儘管有趣,不免扭曲作態,少了野趣和生機,卑恭諂媚露出奴氣。

4

我們家附近的戰地公園,原是美國獨立戰爭時的老戰場──美國東岸南北上下,有許多類似的戰地公園。放眼不過是一個小歷史博物館,一片草坡(當年戰場),一堆樹。我初見十分鄙夷:「這也配叫公園?」好在近,我們但凡需要透氣,跳上車就來了,不過十幾分鐘。進了公園,有時就在公園入口附近的林地上找野菇,(我們曾幾次找到形色都如珊瑚,俗稱「林中雞」的菇,好吃。美國公園裡通常不准採摘任何植物。我們摘取野菇因此是違法的。)有時進樹林間的小徑去,有時穿過老戰場草坡過板橋到旱田裡去。這一片地有私人耕種,每年作物不同,有時是玉米,有時是黃豆。田地再過去是果園,種了蘋果和桃子,春來果樹開花一片粉紅,遠看如煙。還有片南瓜田,秋時瓜熟,滿地滾滾是碩大橘黃的南瓜,遊客可以進田去選瓜,拿到田邊入口付錢。一個晚秋我們進園來,瓜季已過,田裡還有許多殘留的南瓜,東歪西倒,半爛不爛。B和友箏興起,各舉瓜砸著玩。轉頭進果園摘枝頭剩下的綠蘋果吃(私人財產,其實平時是不准亂摘的),經過霜凍,竟還脆甜。

戰地公園地勢平緩,只有輕微起伏,不像其他公園都座落丘上,行進間有明顯上下,偶爾要花一點腳力。也沒有大片水色滋潤,只有一口不太起眼的池塘。不像哈特匈公園在納法辛克河邊,從公園邊緣可遙見河景和沙地角海岸。或像宏德公園有一片規模可比小湖的大池塘,邊上有一小片姿態如柳的吉野櫻,春時開淡粉紅花,最好看的是花季末風吹過時,花瓣飄飛如雪,還有個別致的小植物園。馬納斯關公園則有泓泓一片的蓄水湖,獨具一格的水中枯林,以及大方舒適的遊客中心和環境教學中心。湯姆森公園也濱蓄水湖,臨水的步徑上樹根盤錯,兩旁樹葉在頭頂搖曳。

5

為什麼到公園去?

不為什麼,只為了走出家門,為了在天空底下直立行走的單純樂趣。只要踏入公園,我馬上就像個孩子高興起來。而透過童眼,一切無不新奇有趣。譬如,樹洞裡的各色落葉,半埋在爛泥裡的碎石,黑沼地上的冰,雪上枯枝……

曾在秋時走過哈特匈公園,山徑一個迴轉,忽然綠樹間一株日本丹楓飄然獨立,一樹五爪紅葉如血,驚艷之餘,不免一步三回首,彷彿目光轉移它便會消失了。一個冬天我在宏德公園的雪徑上看見小小奇蹟:雪上一個個窩狀淺坑,裡面各有一張枯黃的榆樹葉,捲曲好像貝殼,姿態各異,而都脈絡分明,像托在白瓷碗裡的黃色玉雕。

奇茲奎克公園裡,一棵孤樹斜立土坡上,根部外露張開如爪,一副就要開步行走的架式。穿過沼地的木道忽高忽低有如折疊過的紙條,兩旁野草倒下成一個個奇異的渦漩,像有人髮心的那個旋。某天,一隻鷹突然振翼飛起,兩爪攫著一隻松鼠,刷過我們面前。起先有點遲緩,漸漸才加速。驚覺細看時,牠已在林間輕盈消失。我們凝視鷹的背影良久,笑嘆不已。我非常快樂,不知為什麼。這番奇遇,正如無數類似遭遇,點亮了這趟步行,點亮了這一天。

6

有時必須離家千里去跋涉山水。有時只想在自家附近做小規模的徒步旅行。

十多年來,我們幾乎走遍了這些公園,尤其是戰地公園。春夏秋冬來,陰晴雨雪也來。景觀不同,熟悉中總不乏新意。初春新綠,空氣枝頭都在笑。嚴冬枯槁,也有蕭颯之美。小雨時,山林籠在雨霧裡,綠葉仿彿滴著綠色雨水。下了雪來,深色樹林襯著白雪地,層次特別分明。草坡田地望去一片白,天地廣大而乾淨。而不管什麼時候,我總喜歡過小板橋到田地裡,豁然四野開放,頂上好大一片藍天,綠色玉米和野草地間一條紅泥徑,邊上點綴野紅蘿蔔細小的白花傘,遠遠有棵孤樹,更遠是一片從梵谷畫裡走出來的矮小果林。那景色我已見過千萬次,總還是讓我眼睛一亮,寬心微笑起來。心曠神怡,原來是這樣。

我總覺我家後院非常大,綿延千畝,一望無際──因為這些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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