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遊俄輯」中最精彩的議論文字,不是關於西伯利亞,不是關於莫斯科,也不是關於托爾斯泰和契訶夫,而是關於死與上墳。這段文字收錄在他的《契訶夫的墓園》中,與這篇文章並沒有非常緊密的聯繫,甚至在結構上顯得有些突兀和逸出,但文字本身極為精彩,讀後讓人難以忘懷。

徐志摩是一個孝子,關於上墳的文字在他的《府中日記》中多有記載,每年清明徐志摩都會按時返鄉,與家人一道去祖墳上墳,甚至在二十六年他與陸小曼結婚後,還曾經帶著陸小曼到鄉下祖墳上墳,儘管那次上墳看上去更像是一次野遊,但至少在名分上是以新人認祖墳的方式進行的。

但徐志摩在《契訶夫的墓園》一文中所說的上墳,卻並非如上文中所言之上墳,而是一種精神文化意義上的認祖歸宗,一種文化傳統的薪盡火傳,一種歷史使命的自覺承擔。他說:

所以弔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墓的意象竟彷彿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後背關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磷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係卻並不密切:死彷彿有附著或有實質的一個現象,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裡,光陰彷彿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不要什麼。還有一個原因為什麼我不愛想死是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只是終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止是增劇生的複雜,並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麼應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徐志摩這段文字在他的文章中並不多見,但並不多見並非意味著沒有。這段文字究竟隱含著怎樣的意蘊,或者說對徐志摩的思想究竟有怎樣的文獻意義,確實值得認真解讀。倒是徐志摩自己在稍後有一段闡釋性的說明可供參考。他說: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與我有關係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的、克魯泡特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蘿上曼殊斐爾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的墳,上菩特萊的「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郎寧太太的墳,上密乞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等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如果我們回頭來讀這篇文章的開頭,或許對徐志摩的上述文字會增加一點認知,他說:

人生究竟是什麼?你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裡浮沉,總有一天浸沒在裡面,讓我今天趁南山風色好,多種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釀;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裡。古詩十九首說這一生一扯就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

徐志摩引述這麼多的中國古代文人對於人生的感慨,似乎是要說明人生的短暫和抓住現在、縱情享受的意義所在。其實,這斷非徐志摩之本意。他是想說明,在個人短暫的生命中,究竟什麼東西才能夠超越個體生命的時間存在而獲得一種永恆的意義。他去歐洲,給那麼多的知名的不知名的人上墳,其實就是要以自己的行動說明,只有那些能夠讓後來者真正生發「弔古」之幽情的已逝者,他們的生命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才是值得後來者銘記緬懷的。

二○○六年七月十六日杭州華家池

(《志摩閱讀筆記》之十一)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9/03/TK-61695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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