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志摩所心儀並介紹的西方作家中,俄羅斯作家並不多見,但在他的「遊俄輯」中,作為俄羅斯舊文化的代表或者象徵,徐志摩還是提到了托爾斯泰和契訶夫這兩位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的代表人物。

不過,徐志摩在到訪蘇俄之前,並非對托爾斯泰及其作品在革命後的處境一無所知。他在文章開頭就引用了出發前在《東方雜誌》上所看的一條消息,這是有關列寧的夫人起訴托爾斯泰的,起訴的內容是列寧去世前留有遺囑,認為托爾斯泰的書代表的是資產階級的人生觀,與蘇維埃的精神是不相容的,所以應予取締,否則蘇維埃有危險。對於這則消息,徐志摩的第一反應是「離奇」,並認為不可信。這至少說明,在一九二五年前後,蘇俄革命在中國自由知識分子中間也並不是一種負面的形象,意識到這一點其實很重要。不過,儘管徐志摩並不完全相信這則消息,但也沒有更充分的證據讓他完全推翻否定這則消息。

原因很簡單,正如徐志摩自己所寫的那樣「我們畢竟還有些『波淇洼』頭腦,對於詩人文學家的迷信,總還脫不了,還有什麼言論自由、行動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老古董,也許免不了迷戀,否則為什麼單單托爾斯泰毀版的消息叫我們不安呢?」正是這樣的擔憂和不安,包括也希望通過托爾斯泰在革命後的真實處境的證實,來了解蘇俄革命的文化政策,徐志摩在他的旅程中拜會了托爾斯泰的大女兒。從托爾斯泰女兒這裡得到的答覆是,「她好像並沒有直接答覆我,她只說現代書舖子裡他的書是差不多買不著了,不但托爾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書都快滅跡了;我問她現在莫斯科還有什麼重要的文學家,她說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徐志摩還詢問了托爾斯泰女兒革命後的生活狀況,當然也聽到了聲淚俱下的哭訴,儘管徐志摩看似在輕描淡寫地敘述,實際上心中一定在隱隱作痛。如果說徐志摩的莫斯科見聞是他蘇俄之行中第一道灰色的幕幃的話,與托爾斯泰女兒的會面及晤談,則是此次旅行中讓人感到尤為凝重的一幕:一切都幾乎是停滯的。如果革命僅僅只是一部分起來推翻打倒另一部分人,而且還包括托爾斯泰這樣被視為十九世紀俄羅斯的良心的作家,那麼,沒有了良心的「革命」,又算是一場怎樣的革命呢?徐志摩自然是難以理解,而托爾斯泰女兒對現狀及之前處境的哭訴,無疑更加重了徐志摩心中的狐疑與憂慮,儘管他依然沒有在文字中輕率地對蘇俄革命進行指責抨擊──實際上他這樣做非常容易,並不用承擔任何後果,相反,甚至還會獲得某些政治利益上的益處或者時尚的喝彩──徐志摩幾乎不帶多少個人情感色彩地敘述了與托爾斯泰女兒的談話,他的女兒如何敘述自己當初目睹父母親之間的爭吵,如何不懂得這一切,父親晚年如何離家出走,又如何死在外面。徐志摩甚至描寫了托爾斯泰女兒當時所帶的一幫學繪畫的學生們在來客前面依然專心學畫的情景。在這篇並不長的文字的結尾,徐志摩這樣寫到:「方才聽說到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兒快餓死了,現在德國或者波蘭,有人替她在報上告急;這樣看來,托爾斯泰家的姑娘們,運氣還算是好的了」。

於是,在這篇文字中沒有得到很好抒發的情緒,只能在別處尋找出路了:在另一篇《契訶夫的墓園》中,徐志摩寫下了這樣一段飽含情感色彩的文字:

詩人們在這喧鬧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傷時」是他們怨愫的發泄,「弔古」是他們柔情的寄託。但「傷時」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弔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靈的幽獨,在晚風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的白雲,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地捲,款款地舒,風動時動,風止時止。

徐志摩是否在暗示瞬間與永恆之間的辯證法呢?

二○○六年七月十六日杭州華家池

(《志摩閱讀筆記》之十)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9/02/TK-616535.htm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