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shishi/archive/2006/08/24/94523.html

 我對捷克充滿了無以名狀的好奇,這個好奇從大學時代初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開始,直到十六七年之後,我才有幸造訪這個國家,這個位在東歐與西歐交界的古波西米亞王國,透過文學及重大的社會歷史事件,它的形象一直在我心裡不斷繁衍變化及茲增,不管是學法律出身的卡夫卡筆下「審判」一書裡,主人翁約瑟夫.K在三十歲早晨並無任何犯行卻被捕,在冗長寫實卻荒繆的法庭審訊後被處死,或是哈謝克(Jaroslav Hasek)在「好兵帥克」裏所描述的在奧匈帝國統治之下,帥克坐著輪椅穿過布拉格市街,在奧匈帝國即將入侵賽比亞時,他義無反顧地到徵兵處報到,並嚴肅的舉起兩條拐杖大叫:「向塞比亞前進,像貝爾格勒前進!」令當權者無計可施,布拉格市民卻莞爾大笑的這些畫面及描述,常常讓我在這些看來荒謬的舉措背後,嗅聞到一種沉重而哀傷的巨大悲劇感在其中。卡夫卡的「蜕變」主人翁醒來後變成一隻蟲,劇作家總統哈維爾離開總統府時,穿著T恤牛仔褲踩著滑板瀟灑率性地溜過總統府大廳,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筆下風流甚且到下流成性的托瑪斯醫生,寧願脫下白袍去洗窗戶當清潔工也不願意面對黨的脅迫簽下悔改書認錯,更遑論在「玩笑」一書裡嗜開玩笑而後因開玩笑而被開除黨籍淪落勞動營的男主角呂德維克,這位男士所開的一個玩笑是這樣的,他告訴同學同志们,捷克的山中住著很會色情表演的侏儒族,因為他們特殊的表演很受歡迎,共和國因此偷偷將他們出口,賺取大量的外匯,尤其出口到法國給年老的資本主義夫人當僕人,而這些侏儒是怎麼睡覺的呢?他們不是並肩睡,而是頭對腳睡,因為一個接一個睡是侏儒祖傳的習俗,因此侏儒住的房子只能是長方型。

在那些巨大沉重而龐大官僚體系重壓下,我總是看到這個民族閃爍出幽默智慧甚且飄散著怪異奇趣的狂想,這個民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即使在蘇聯老大哥最強盛的那些年代裡,做為共產政權的東歐附屬國,樷爾小國也有本事跟膽量不聽話,這個精神的塑造從何而來?我本想抱著這樣單純的好奇從德國南部的杜賓根出發,我的少年時代玩伴而今與妻子在德國攻讀法律博士的慶東面容憂戚地告誡即將前往冒險的我與H,一切多加小心,布拉格街上盜匪橫行。警官學校出身,曾在台灣當過幾年刑警,擁有柔道跆拳道段術身手矯健的東東,在抵達布拉格第一天的地鐵裡就被一夥人搶了,這夥人搶了他的錢財後嘻皮笑臉的把護照本丟還給他然後做了鬼臉離開,我問東東既有一身武功為何不還手,這位體格壯碩的前台灣刑警說,還好沒有和他們打起來,如果他們掏出武器來,損失的可能就不只是錢財而已,或恐還有性命。

東東的布拉格之行聽得我們毛骨悚然,那似乎是每一個共產政權崩潰後,不同的前共產主義國家都會產生的失序狀態,而布拉格拜著輝煌的歷史遺蹟、各個時期所留存的精美建築以及文學藝術所飄散的波西米亞風情,八九年絲絨革命以來便吸引了大量的外國觀光客,也許是巨大的貧富懸殊及失業率居高不下而造成宵小搶匪橫行吧,我心裡想著。

一天下午,東東帶著我們到杜賓根大學校園裡見一位已經從記者行業退休的德國女士C,聊起我們即將前往的布拉格,她提起以前閱讀哈維爾寫給妻子奧爾嘉的情書是如何地感人肺腑觸動著她的心,但是在奧爾嘉死後才一年他便很快的又娶了知名的女演員為妻,德國C女士對於哈維爾的這項行為頗有微詞;說到捷克的建築,去過捷克十來次的她除了讚賞還是讚賞,但一說到布拉格的治安,她也不禁開始搖頭嘆息,她身型超過一八零以上的夫婿,有一次開著車子在布拉格街頭被歹徒攔截,一停下車後歹徒便進入車內搶劫。

我與H在還未進入捷克前已經憂心忡忡,焦慮地多次規劃已經買下的捷克火車一個月的票卷究竟該如何使用?我們決定先乘坐火車從捷克西邊玩起,之後再往北走,避開中途的布拉格再從北往南邊走,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之後,我們最後一站再到首都布格,「如果真的被搶,我們大抵該看的地方都看了,該花的錢都花了。」H與我互相安慰道。

在我們乘座德國高鐵橫貫前東德的領土進入捷克時,在高速行進的火車上便因為焦慮而開始將鈔票塞在鞋子與襪子裡,腦子裡浮現著數個星期前,在法蘭克福大學遇到的一個退休捷克老教授,他住在布拉格的郊區,為著布拉格每況愈下的治安情況,他甚至語眾心長地說他代表他的國家跟我們致歉,他說布拉格的本地居民大都搬到郊區去了,那些橫行猖獗的盜匪,很多是其他東歐地區湧入的流民。

乘坐捷克不甚快速的火車在不同的地點間旅行,讓我們看到了更多屬於共產時代遺留的痕跡,不管是西部邊境的城市契伯(Cheb),北邊帶著濃厚小布爾喬亞色彩的溫泉療養地卡羅維瓦利(Karlovy Vary),不管市區裡的建築物是如何的精雕細琢,美輪美奐,巴洛克、洛可可、哥德式、文藝復興式建築到處爭奇鬥妍,但市區外蓋起的火車站都是灰濛濛線條鋼硬的方形長型建築,那平板沒有一點造型設計美感的建築物,就像是任何一個共產政權國家所蓋出的建築物般,制式呆版沒有個性,在那不可親的冰冷外表下,卻窩藏著一堆醉醺醺不醒人事的流浪漢,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看來是把這個仍舊象徵舊共產時代的建物,當成了自己依歸的家,他們看來都有了一些年紀,在共產政權的大鍋飯時代,不用辛勤付出也有飯吃的他們,生存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但是八九年共產政權下台後,人人有飯吃的時代便告終了,如今變成在野身分的共產黨僅剩百分之二十的支持度,而其中以年紀較大的人居多,看來這些窩居在共產火車站的遊民有可能都是過往政權的支持者,沒有了政權、沒有了工作、沒有了精神依託,在火車站喝酒可能是ㄧ種解脫的方式吧。

除了在行過火車站常常會遇到醉漢的騷擾而必需快步離開外,在捷克搭乘雖稱不上前衛但仍算準時舒適的火車旅行,常常可以看到不同年紀的本地人背著行囊到處旅行,甚至是才剛上學校的小朋友们,也成群結隊地背著背包去旅行,初始我們實在納悶不已,不都該是在學校上課的時間嗎?怎麼會在不同的城市裡都看到成群去旅行的學童,後來問了已經在布拉格經營中餐館多年的華僑才知道,旅行對於捷克人是一個從小養成的文化,沒錢賣了衣服去旅行的捷克人所在多有。

關於這一點,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想起昆德拉曾經提過的捷克的非理性傳統,以及伊凡.克里瑪在「布拉格精神」一書裡,所寫到的一種市民的玩笑式的嘲弄,這個嘲弄不管是哈謝克筆下帥克對奧匈帝國的嘲弄,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導致蘇聯五十萬坦克大軍帶來的極權統治鎮壓,然而在其後更形高壓的專政下,數萬名遭到羞辱的人中,只有寥寥幾人懇求過憐憫,數百名遭到禁止的作家中,只有三人公開進行自我批評,到最後這些持續的反抗力量反而在八九年的十一月聚集了七十五萬人,用一種溫柔和平又帶著嘲弄的方式將共產極權政府趕下臺。

關於對抗沉重、龐大、高蹈與嚴肅,捷克人似乎在強國環伺的肉弱強食環境裡,發展了一種將沉重轉化為輕盈、並且不傷大雅嘲弄的瀟灑哲學。不管是受到奧匈帝國三百年統治,德國納粹的極權統治或者後來的蘇聯五十萬大軍入侵,捷克人似乎都以一種溫柔而持久的輕盈反抗方式來面對,即使在九零年代初,斯洛伐克分離主義運動越來越激烈,因應的方式也是讓這個議題自由地辯論三年,然後瀟灑地讓斯洛伐克獨立出去自成一個國家,這一點大概是有七百顆導彈對準的我們,以及新疆獨立運動份子隨時抓到就被處決的維吾爾人令之匪夷所思的吧。

 住在布拉格的老城猶太區,我們刻意避開東東曾經被搶的地鐵運輸路線,即使每天走的腰痠腿麻,我們還是神經過敏地堅持一定要徒步而不可以搭地鐵,以致於每天黑夜裡在走回旅館坐落的猶太區時,經過那些曾經因為被納粹屠殺而被猶太冤魂包圍的荒廢大宅第及猶太墓園時,我們都心驚膽跳地自己嚇自己,不時在內心裡碎唸著我們都是猶太人卡夫卡的讀者,我們還去黃金巷裡卡夫卡寫作的貧民窟朝聖,我們的的確確是猶太人的朋友。

白天的時候老城裡遍佈來自世界各國的觀光客,不管是舊城廣場的天文鐘塔下、或者曾經被洪水淹沒的查理士橋,以及哈維爾曾在其辦公的山頂城堡區,觀光客擁擠的程度,幾乎每走幾步路都會擦撞到身旁其他人,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布拉格,因為曾被不同民族與政權統治,再加上並未大規模被戰爭破壞,不同時期的建築風格在城內並立,形成一個活的建築博物館群像,但也因為被他國強權統治,以致於當我們到位於溫薩斯拉斯廣場前的國立博物館參觀時,驚訝的發現通常代表一個國家文物藝術精隨展場的國立博物館,展出的僅是考古出土的史前文物及一些礦物標本等,原來在哈布斯堡王朝入侵時,早已把魯道夫二世收藏品<在十七世紀初期堪稱是世界上最有價值及最昂貴的藝術品>,全都劫掠一空,以致於人們要看波西米亞的精緻文物,還得跑到鄰國的維也納去。

行走在布拉格的老城區巷弄間,常常會看到一個齜牙列嘴的俄羅斯娃娃圖案的海報到處張貼,那是位在商業區的共產博物館所做的宣傳廣告,被這張帶著幽默嘲諷的海報所吸引,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們買了門票進去參觀。館內除了擺設許多共產時代所使用的器物文宣產品外,一部講述從「布拉格之春」到「絲絨革命」的記錄片吸引了我們的目光。當一九六八年巴黎發生學生運動、美國發生反越戰示威時,捷克的居民為了反抗蘇聯大軍對布拉格之春追求更自由民主的願望採取軍事入侵與鎮壓,布拉格的民眾走上街頭抗議,在持續的抗議浪潮裡,一個攻讀哲學只有十九歲的大學生揚.帕拉赫(Jan Palach)自焚而死,之後每一年的這天,布拉格的居民都會到溫薩斯拉斯廣場獻花給這位自焚而死的青年,年復一年,捷克人用紀念一個逝去年輕人的方式,沉默地抵抗強權帶入的集權統治,樂團歌者、劇場人士、作家、藝文工作者,即使在艱困的情況下,仍不妥協地堅持他們擁有創作言論等自由的追求,八九年,七十五萬群眾走上街頭,他們捧著鮮花獻給拿著棍棒、水龍頭、催淚瓦斯對他們進行肉體攻擊的特種部隊,示威的群眾唱著歌聲抵抗棍棒,他們採取和平的方式表達他們的訴求,因此沒有人受傷、沒有窗戶被打破、沒有車子被損壞,電視台的全體職員宣佈,如果不讓他們真實報導事件的發生及過程,他們就要停止播放,甚至共產黨黨報的排版工人也宣告,如果他們不能真實的印刷正在發生事件的真相,他們就要罷工。在鮮花與歌聲的示威活動中,擁有軍隊及武力的政府正式垮台,這個沒有流血的絲絨革命震驚了全世界。

在淚水、鮮花與感性的歌聲中,我們看完了這部濃縮了捷克近代二十年歷史的紀錄片,走出共產博物館時夜幕已經降臨,在踱步回旅館的長路裡,我想起了八九這一年世界的轉變,同樣是八九年發生追求自由民主的群眾運動,天安門的學生在鏡頭前被子彈打死被坦克輾過,流亡的作家及學生们至今仍無法回家,但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歌聲與鮮花卻融化了當權者冰冷的心。一步步在黑闃地布拉格巷弄間走著,那迴盪在石板巷弄裡踩踏出的步步鞏音,恍惚中我如是聽見了八九那一年遙遠彼端子彈咻咻的喘氣殸鑽進了學生沒有防備的肉身,腳步越來越形緩慢與沉重起來....。<捷克系列之ㄧ>

------原載於誠品好讀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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