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綜觀人類醫學發展的歷史,在世界每個角落幾乎都是從巫術治病演進到目前的實證科學;巫術,可以在沒有文字記載的史前史中蔓延千萬年,而真正的實證醫學,是在五百至一千年間歷經論證的智慧累積,而且愈是現代,實證發展的腳步愈快,可能每年都有重大的突破。從巫術治病進入實證醫學的腳步,每個民族都有很大的差異,而在人類世界的古文明中,介於巫術和實證醫學中的一個階段,就是假設性的醫學哲理形成。在西方,希臘神話到希伯克拉底,進入嶄新的現代醫學思維,但是對於許許多多未知的生命和自然現象,仍須有合理的解釋,所以來自公元前五世紀的自然哲學家Empedocles就以哲學來解釋醫學,創立了「體液說」,也一直被希伯克拉底和後來的學者──如影響西方醫學最深遠的羅馬學者蓋倫,去遵循、修正;醫學史家認為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科學化醫學才完全取代「體液說」;而在中國這東方文明的代表,也許著名的醫學哲理「陰陽五行」,在填補巫術治病演進成現代醫學中的知識空隙,然而,到現在還是被中國的醫學和社會大眾所困惑,這可能要從古中國醫學的源起和西方醫學哲理演進的比較分析來做深入的探討,尋求未來更清楚的定位。

中國古代醫學的形成

雖然一般人認為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可達五千年,事實上根據目前史學家的認定,大概祇能從公元前一千六百年的商代算起,在之前的夏代是否存在還在爭辯中,由於商代甲骨文的出土,對於其文化才有一定的了解,在16萬多片的甲骨文上涉及病名有323片,所載疾病從頭到腳共20多種,其中「齲」齒已知是蟲蛀引起,大概是世界上最早記載。由於商代是貴族和奴隸的社會,醫學還是以巫術為主,甲骨文中有卜辭治病,商王武丁的牙齒生病了,「祭於父乙,以求賜癒」。當然,在藥物上有不少的發現,包括製酒,酒是人類最早的食物,也成為最早「醫食同源」的醫藥。通過考古發掘,發現中國新石器時代(公元前四千年以前)就有釀酒的證據,而在甲骨文中更有製藥酒的敘述;事實上中國人以五穀為「湯液」非常普遍,也常拿來做醫藥,《說文》中「醫」的上半部「殹」是病人呻吟的聲音,下半部「酉」就是酒。

從商周到春秋戰國,中國的古醫學也有相當的文明,不僅在藥物方面,連在疾病病因推理、衛生保健之道古籍都有明載,和世界其他文明相較最特別的是針灸的醫療,甲骨文中就有反映用「砭法」除病、按摩療腹疾、艾灸治病,止痛和接骨復原之辭;近世在鄭韓故城遺址發掘出一枚長6公分用以治病的砭石。商朝的巫師治病到了周朝乃至春秋,就慢慢衰微了,醫療不僅成為專業,周禮中甚至把醫生列入「天官冢宰」所管轄的職官,在秦國更出現了醫和、醫緩等著名的實證醫療醫生,而最具代表性的「醫療始祖」是扁鵲。他不僅精於望聞問切四診,也精通內外婦兒針灸各科,更有意義的是他和巫術的抗爭,《史記‧扁鵲傳》說他有六種病人不看,一種是「信巫不信醫」的病人。此外,齊國的「太倉長」淳于意,人們稱之為「倉公」,也是相當有才華的名醫,他是第一個記載病歷,稱之為「醫案」,並傳授醫術給他的學生。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中國醫學哲理逐漸在成形。自古以來,中國人以為世界上一切有形的東西,包括人的身體和天地自然,都是發源於無形的「氣」,而且受「陰陽」、「五行」的支配。「陰陽」起於《周易》,比甲骨文的占卜晚,是商以後的發明,是解釋自然間相對變化;而「五行」創於《尚書》,順序是水火木金土,用來說明自然界的順序,如果亂了,就是天災人禍。像《尚書》中武王問箕子如何使人民安居樂業,箕子舉鯀治水用圍堵法就是亂了「五行」,所以洪水為患。陰陽五行又是在何時進入醫學呢?在中國醫學和文化典籍接軌甲骨文的一個重要發現是1972年在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其中有11種醫書,馬王堆中的醫書成書在春秋戰國時,要比《內經》年代更早。這些醫書中大量提到「陰陽」,像《陰陽十一脈灸經》、《合陰陽》等等,表示春秋戰國時「陰陽」已是醫學哲理的基礎,最早還可以追溯到《左傳》(公元前541年)。然而馬王堆的醫書中並沒有「五行」的概念,一直要到東漢以後,也就是《內經》中,才真正有系統引入陰陽五行。

陰陽五行成為中國古醫學的中心思想

從戰國到東漢末年的三國時代(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後265年)可以說是中國古代醫學理論體系建構完成的一個階段,其中最重要的一本書就是《黃帝內經》。「黃帝內經」之名最早見於《漢書‧藝文志》,現存《素問》和《靈樞》兩書各九卷,書中名黃帝與太醫岐伯、曾公等人對談來討論醫學問題。事實上是戰國至秦漢時期,許多醫學專家收集他們當時醫療經驗和理論,不時整理,補充和修訂而成,可說是一個時代集思廣益的醫學教科書。《內經》非常重視陰陽五行,它認為人體結構的各部分不是獨立的,互相相屬、互相連繫就形成了人體的生理和病理,人體五臟的生理病理,又和世間各種事物,包括四季氣候變化、個人精神狀態等息息相關,而根據五行生剋的關係,人體內臟感官也會互相制約,如金剋木、水剋火,故肝病死於庚辛日,心病發壬癸日等等,就有些回到占卜巫術的感覺了。

除了《內經》之外,這時期另一本偉大的醫書是《難經》,《難經》最早出現在東漢張仲景的〈傷寒論自序〉,所以近人考證這本書成書應該在西漢末年之後。全書也是以問答式的體裁寫成,以闡明《內經》為要旨;「八十一難」中概括了生理、病理、診斷,治療各方面,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經脈學中改變了《內經》的全身診脈法推出「寸口診脈」為後世所遵循。魏晉時代王叔和的《脈經》,就是承繼《難經》的脈法。本來《內經》認為人體有12條脈,所以醫生要檢查手腳、軀幹、頭頸的12個脈位,難經將所有脈連結成一大循環,詳載脈隨人一呼氣移動3吋,吸氣又移動3吋,一次呼吸就移動6吋,人一天呼吸1萬3500次,所以脈繞行身體50次,手腕「寸口」是脈的大會,是循環的起點與終點,所以切脈在「寸口」即行。它又說,寸口細分為寸、尺、關,分別代表陽、陰與陰陽之分界,並且對應天、地、人;好像人體是個小宇宙,與大宇宙的陰陽互動,而人體陰陽互動又濃縮至手腕的寸口,在這小區域把脈不僅可以知道人體各器官的毛病,也對應自然和其他事物,知道這毛病從何而來,或許連帶那些精神狀態等等。

而最實證的經驗醫學醫書應該是《神農本草經》,這是熔鑄到東漢為止各朝各代所累積關於中國草藥的知識。雖然這是多人智慧的集體創作,但託名神農氏,除了因為神農有現嚐百草的傳說之外,也表示古人尊崇神農為中國的醫藥始祖。全書共載藥物365種,包括植物藥252種,動物藥67種和礦物藥46種,並且將藥物分為三品,上品藥無毒或毒性很小,主要是補養身體,中品藥有的有毒有的無毒,除了補養身體也治療疾病,下品藥大部分是除寒、熱或治疼痛,也多有毒,需限量限時服用。《神農本草經》除了詳細記載中國傳說藥物的功效和主治疼痛外,也以陰陽五行的理論來闡述中藥學的基本理論:像藥有君臣佐使,故有主方和輔藥,藥有陰陽配合,子母兄弟,根莖花實,草石骨肉,有單行者,相須者,相使者,相畏者,相惡者,相反者,相殺者,稱之「七情和合」來配藥,也有酸、鹹、甘、苦、辛五味,寒、熱、溫、涼四氣,如何炮製,要隨藥性;至於服用的方法更有一定的準則,也是以陰陽五行的基本理論架構,加上各家實際臨床的經驗編寫而成,對中國後世醫藥學者有相當參考價值。

中國陰陽五行對應西洋體液說對後世哲學的影響

中國醫學理論建構出陰陽五行的同時,正是西洋醫學希伯克拉底形成體液說的前後。其實這也是來自於古老希臘自然哲學家的說法,所有物質由四種元素組成:火、風、土和水,它們是萬物之源,這四種物質以「愛」「恨」兩種相反的力量相吸或相斥(就如同中國的「陰」「陽」),它們之間各式各樣的組合與分離形成各種物質,這四種元素也和熱、燥、寒、濕四種自然特性對應(就如同中國的五行)。開始,血液來自心臟,既潮且濕;黃膽源自肝臟,既燥且熱;黑膽來自脾臟和胃,既燥且寒;黏液來自大腦,既潮且寒。不只如此,對照人類行為和健康,血液提振精神、黃膽給人膽量、黑膽讓人消沉憂鬱、黏液則造成遲鈍或冷靜。到了希伯克拉底,他的文集中更把這四種體液對應春夏秋冬四節氣,呼應人生四階段童年、青年、壯年、老年來說明人內在平衡須和環境外在平衡做一定的對照,它主宰了人類的健康或疾病。他甚至把人體各種體液量化,如果組成比例不同就造成人不同的性格;疾病來自於體液組成發生不平衡,像喪失了黏液不能保持體溫,形成神經系統疾病如癲癇、中風等等;而又隨季節不同有所變化,如冬天黏液多,則感冒流鼻涕增加;而黃膽和黏液是相抗衡的,在夏季最敏感,所以黏液少黃膽多所引起下痢在夏天最多。希伯克拉底學派的體液說,在羅馬時代被皇帝認為「最好的醫師與獨特的哲學家」的蓋倫(Galen,公元129年至210年)將之發揚光大,成為西方醫學千年來的理論基礎;蓋倫結合解剖和臨床的經驗,又以哲學思辨、典籍詮釋寫出大量著作,對於體液說,他又加入飲食、睡眠、空氣、排泄、補充和運動、靜止與激情六種非自然調和,以養生之道來維護人類健康的體質。

這「體液說」的基本精神,不僅影響到西方中古醫學的疾病診斷認知,也同時是治病上的根本依據,像體液說是許多疾病的共同因素,所以西方古醫學盛行「放血療法」。最開始是古希臘人,希伯克拉底的文集常提到特定部分的放血來治療特定的疾病,像右手肘放血治療肝病,左手肘放血治療脾臟疾病,腳踝外側放血治療腎病,腳踝內側放血治療睪丸痛。對於放血治療疼痛,在中國也有,《素問》指出:「邪氣侵入足少陰之絡,引起心痛、激烈腫脹、胸部兩側與四肢均塞滿。」故須從該經絡源頭,也就是腳踝前端內側加以放血。這兩個古醫學在一開始都用放血治病療痛,以血管走向或經絡學來確定放血位置,後續發展卻大不相同:古中國的放血療法後來可能演變成針灸,古希臘的放血療法卻持續下去,經羅馬醫學大師蓋倫發揚光大。蓋倫認為人體內在疾病的成因只有血液過剩或消化不良,疼痛固然是血液淤集,發炎更因體液的比例決定發炎性質,血液中較多的黃膽稱之Herpex,較多黏液稱之Edema,黑膽汁混和則為Scirrhus,黑膽汁瘀麻則為惡性腫瘤 (Karkina),所以更需放血治療。不過是否局部放血治療特定疾病,就慢慢改變了,一方面也是解剖知識較為發達;不管如何,由於蓋倫在西方醫學史的地位,西方醫學史上放血治療存在近兩千年。

中國醫學在陰陽五行架構完成的時候也出現過幾位偉大的醫學家,值得一提的是東漢的張仲景和三國的華佗。張仲景(公元150至219年)是南陽人,在族人泰半死於疫病時發憤學習、勤讀古訓、博采眾方,所以是中國醫學的集大成者。他將陰陽五行引用到他對臨床診斷,詳細的觀察,寫出著名的《傷寒雜病論》;與其說成就在陰陽五行用於傷寒的辨證,還不如說張仲景是醫學史上第一位對「發燒」做最詳細描述和分類的內科醫師,「太陽病」、「陽明病」、「少陽病」、「太陰病」、「少陰病」、「厥陰病」的發燒和附帶症狀都不一樣,也引用陰陽五行的道理來開藥方;而在他其他許多著作中的《金匱要略》更載明許多方子,像麻黃、柴胡,到今天都還是非常有名的藥方。華佗則是中國外科醫師的鼻祖,他也是第一個使用有效口服麻醉藥的醫生,他的麻沸散(包括曼陀羅花、羊躑躅、烏頭等)使他在那個年代能做35次的手術,包括為關公刮臂療傷;華佗也是針灸專家,馬王堆出土的帛畫中也找到了他的《五禽戲》的圖畫,仿效五種動物的動作來強身;婦兒科也在行的他,實際上是中國醫生演變成全科皆通的例子,受人崇拜的神奇人物代表,可惜的是他未曾「著作等身」,高超醫技大半失傳。

陰陽五行在現今醫學中何去何從

張仲景和華佗再神通,都還是以陰陽五行為根據來闡明他們的醫理,不僅如此,過了這時期之後,晉朝的曠世神醫如葛洪、唐代的孫思邈也不能不從來自陰陽五行的「煉丹術」樹立自己的權威,為什麼呢?那就是陰陽五行已非常牢固成為古中國醫學的理論基礎。我們再回溯去想周禮之後中國出現了哲學思想的大師孔子,一脈相傳的孟子和老莊,他們已經清楚地在談「氣」、「血」、「色」、「風」等的外在表徵,像孔子說「年少之時,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孟子更說「吾善養浩然之正氣」,這些都在《呂氏春秋》談「五色」、「五氣」以前,然而也成了中國古代學者的宗師。他們這些觀察在精神病患的診療上很有見地,然而對人體器官的疾病探討卻顯得退縮,這也是因為他們本身是哲學家,不願去碰觸不懂的醫學。在西洋醫學史來說,希伯克拉底是難得一見通曉醫學的哲學家,雖然他的「體液說」差不多對等「陰陽五行」,對醫學停留在某一程度的瞭解,然而在接續這時期之後,醫學對哲理的挑戰,中西卻大大的不同。中國所有專業學問,基本上建構在哲學家的中心思想,像張仲景的《傷寒論》,而早期西洋醫學大師本身有自己的哲學觀,甚至是自然哲學家,像亞里斯多德、蓋倫,他們有革命性的思維,雖然蓋倫闡揚的體液說在之後主導西方醫學近一千年,但畢竟不是來自哲學的中心思想,在醫學飛躍前進之時,可以完全被推翻。

日本醫學史家栗山茂久最近在他的《身體語言》書中提到中西古醫學的發展,使中西對人體形象素描有很大的差異。中國古醫學甚至是古文化中的人體是以外觀來看,圓胖豐滿;從古希臘文化,乃至達文西、米開蘭基羅到維薩留斯的人體素描,都是肌肉結實、栩栩如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呢?原因在解剖概念的有無。陰陽五行發展出來的哲學家們,沒有一個想過要打開人體來看看,印證他們的哲理,所以陰陽五行的「五臟」並非人體結構的心肝脾肺腎,這一點,西方學者在上一世紀才知道,中國古醫學哲理和現實人體醫學是脫節的。這段時期內,文獻上記載中國有兩次解剖,竟然都是暴君凌虐犯人的屍體:一次是紂王殺了比干,為了想知道「聖人心有七竅」到底是不是真的,竟把比干的心臟挖出來看;更有名是王莽打敗他的叛黨後,抓到其中之一的王孫慶,將他「支解」後交由太醫做成各式各樣的標本,來瞭解人體的經脈。其實《黃帝內經》的《靈樞‧經水篇》已道出「解剖」的必要性,岐伯說:天高地廣,不是人所能測量的,而人體就可以測量,死後解剖可知「臟之堅脆、腑之大小,其所能容納穀量、脈之長短、血之清濁、氣之多少」;一般學者也許懾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中心思想,沒有動手去做。西方就不同了,古希臘人有用內臟占卜的習俗,柏拉圖認為肝能反映一個人的思想,所以他們經常在看動物內臟;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更是經常解剖各種動物,他在《動物結構》這本書中說到,看到血肉、骨頭、血管和構成人體器官組織不可能不覺得惡心,但研究瞭解自然,這些材料就在我們身邊。所以,這個傳統延續下去,到了蓋倫,他的《身體部位的用處》是古代講解剖最完美的作品,不僅敘述人體每種功能,也對人體結構做深度哲學的思考。蓋倫說有三種人需要做解剖,一是追求知識為樂的自然學家,二是證明自然現象有其道理的人,三是研究生理和心理功能的醫生。所以啟發後世的學者,即使古希臘已細緻觀察到人性肌肉的美,達文西、米開蘭基羅還是做解剖,更詳細去描繪實在的結構來呈現不同線條的美。

蓋倫的解剖和醫學理論到了十五世紀才被維薩留斯挑戰,並徹底改寫,希伯克拉底的「體液說」也在兩世紀前也就是現代醫學運動發展後,逐一被摒棄在這醫學大門之外,即使如此,其中許多哲學觀可以運用在臨床醫療、精神醫療、公衛健康的道理。然而在中國,到了明代李時珍才解剖動物來懂藥理,清代王清任偷偷解剖寫成《醫林改錯》來挑戰沒有解剖基礎的中國醫學,時至今日,陰陽五行還被研究中醫的人視為圭臬,以此推敲古人醫學的智慧。現代科學史大師英國的李約瑟就認為「陰陽五行」這「中國醫學的怪獸」,就是中國醫學前進的障礙。我們如何定位「中醫」,如何把中國醫學中值得開發的針灸、中草藥、臨床診療的技巧等等繼續發揚光大,而把「陰陽五行」當成哲理去省思,甚至做到「醫學的歸醫學、哲學的歸哲學」,是現代人做學問應該有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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