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文言文就像學英文,你不能用現代中文思考英文,同樣也不能用語體文湊泊文言文,必須跳進文言文這個大海中,順著它的潮汐漲落、水道流勢頭出頭沒……

如果說:勤/惰代表後天努力的狀況,巧/拙意味先天才能的高下,那麼,前者僅能影響後者是否得以悉數發揮出來,達到潛能限度內的最大果效,絕不可能無中生有,或超過此限度。〈留都會紀〉錄下明儒王龍谿一段很漂亮的譬喻:沒有真陽種子的雞蛋,孵十年,也枉然。說勤能補拙,只是教育界、社會散播的糖衣麻醉劑,否則,如何鼓勵庸庸眾生奮發上進呢?

正因潛藏量多寡不一,有的人在初期表現不錯,師長、親友也常寄予厚望,讓他自認是明日之星。殊不知:實際上,那可能已經是他的極限,等到進入下一階段,馬上會在滿天都是小星星的環境中相形見絀。這的確很殘酷,但事實總是如此。不是讀書種子,沒什麼了不得。缺乏古典文學方面的潛能,更不算回事,因這絲毫不意味也缺乏其他方面的潛能。我還羨慕有些人極會社交或做買賣、懂機械呢!

或許會追問:姑不論潛能有多少,如何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有無潛能?《孟子‧告子下》早講了:有諸內,必形諸外。即必有某些表徵。古典文學與其他領域一樣,在踽踽摸索的昏暗艱澀過程中,卻會有莫名的喜孜孜。所以說莫名,因為它完全不建立在真知解上。當一人主動找些超過他目前程度的東西來看,看得懂與否,在其次,因為真正深厚的佳作往往需要歲月的代價,包括恰當的學術訓練、知識累積、人生歷練,不到某個階段,無從登堂入室。雖不懂,依舊會懵懵懂懂地覺得裡邊有什麼,被它吸引,繼續把玩。

古典文學大忌之一是俗

七、八歲時,我每晚最大的享受就是躺在床上聽半個鐘頭的廣播小說:《紅樓夢》。當時哪會洞察到其中的草蛇灰線、背面敷粉?等字認多了之後,向對鄰借了本來,沒事就翻《紅樓》作夢;或將書丟在一邊,揣摩府中園內人物的聲口,按照書裡邊的對話文字,自行搬演。雖然依舊檻外人,照樣津津有味。時下大學中文系的學生畢業前都還沒瞄過《紅樓夢》等古典小說的,如過江之鯽,要這種人來唸文學,作什麼?初三承數學家教程鑫華老師贈送我一本台南一鳴書局出版的《李清照詞欣賞》,乃剽襲胡雲翼《詞學精華》中〈女性詞選〉、〈李清照詞〉兩部分而成者。讀來雖有點喜歡,但嫌易安居士的詞薄了些。高二逛重慶南路的書店,買了本同樣剽襲胡雲翼《宋詞選》而成的《詞選》。胡對夢窗詞沒好評。我雖然一闋也不知所云,卻已有驚豔的強烈感動,夾帶著許多瞎聯想。由於對編注者的議論很不以為然,後來再到世界書局購得朱彊村等校箋的《夢窗詞集》,閱讀結果之挫敗悽慘,可想像,但又何妨?日後證明是胡氏胡說,我當初的直覺沒錯。《乾‧文言》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各從其類也,意思是同類者會有彼此呼應、共振的現象。作者需要通過至少同樣水平的讀者,才能重開生面。

檢視自己有無古典文學潛能,一種可參考的方式,即:品味如何?社會上、學校中向來沒有比較精當、具公信力的測試方法;個人若所見有限,當然也很難自我判斷,尤其很多人的品味在學習過程中已經被糟蹋了,不過,仍非無跡可尋。你喜歡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是馮延巳的「雁飛秋色滿闌干」?你喜歡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還是〈始得西山宴遊記〉?你喜歡「古道、西風、瘦馬」,還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若表示:分不出上列每組對比的差異所在,那就不必再說了。一般教科書、坊間讀本選的古典文學作品許多確實都屬佳作,但如果僅能欣賞這些,那不就代表與眾無別,程度止於此?古典文學大忌之一是俗。雖然我們生活在一個俗的環境中,但有潛能的人可以不為俗所困。

如果自認有些古典文學方面的潛能,接著最理想的狀況即有良師引路開眼。否則,盲人領瞎馬,一起跌到坑裡。是以若碰上離開教師手冊、近人註譯本、通俗研究成果,即無法教課的,就只好徒呼負負了。大一時,懷著憧憬,去旁聽限制給高年級選修的「六朝文」。先師馮先生起手就是徐、庾的文章。第一篇是〈《玉台新詠》序〉,接著是〈在北齊與楊僕射書〉。縱使是教授,理解這兩篇都成問題,何況我?筆記滿紙,卻絲毫不知有何高妙之處。唸了十多年書後,終於輪到自己要上堂講六朝文了。備課之際,梳理腹笥,鳥瞰八代,這才醒悟:先師真是深心鉅眼,領的路一點沒錯。不過,良師可遇不可求,說了也是白說,得靠自修。

要想進入古典文學殿堂
沒有固定的方程式

如何自修呢?史學界的名言:史無定法。同理,要想進入古典文學的殿堂也沒一條固定的方程式,這又不是今日工廠機器大量制式生產。倒是有幾條路一定不能走。好比:斷乎不能再搞白話翻譯。學文言文就像學英文,你不能用現代中文思考英文,同樣也不能用語體文湊泊文言文,必須跳進文言文這個大海中,順著它的潮汐漲落、水道流勢頭出頭沒。文言文非常精鍊,蘊含豐富。要翻,得將文句整個場景、氛圍、牽連的要眇游思斷緒在翻譯過程中都重現出來。具體示範,讀我那個年代的必修課外經典:《迦陵談詩》、《迦陵談詞》。高明的講解能生死人、肉白骨;今人卻有項本事:把活的講解成死的。其次,閱讀對象絕不能局限在狹隘的古典文學領域中,經、史、子的書籍都必須有一定程度的涉獵,這才能稍微融入歷史的脈絡,與古人讀書、運思、寫作的方式同步,見其所見,感其所感。

記誦不可或缺
始能紮下根柢

高三時,心志散亂。有天在對街賣文具店的書架最上一格無意看到本覆著灰塵的《竹書紀年八種》,因為覺得內容非常瑰譎,此後每日不顧老闆的臉色,站在那兒翻閱,直到末頁。當時高三國文課本有篇出自《公羊傳》宣公十五年的〈宋人及楚人平〉,為其表述風格迥異吸引。聯考畢,閒著沒事,跑到台灣中華書局瀏覽,揀了本《春秋公羊傳解詁》,趁暑期讀完,還用紅筆作些日後看起來汗顏的圈點。兩本書自然都止於浮光掠影,更不辨真偽,然而日後上唐、宋文選時,如飲白水,可能是因為自己吃下那兩本後,無形中已較習慣古文的敘述模式。

記誦不可或缺。記誦的東西就像沙粒、磚頭,缺乏這些,如何興建房舍呢?相信許多人小時候都玩過「連連看」的遊戲:由點成線,由線成圖。如果連幾個基本的點都不足,聖人閉門苦思十載,也不可能勾勒出設計者心目中的圖景。高一結束,休學,鎮日在家中前院拿著《論》、《孟》背。當時並非有何現實目的,心態純粹是: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高二復學,教歷史的孫老師寶琛在校刊上發表了篇有關《老子》的文章。覺得新奇之餘,就跑到重慶南路書店,選了本台灣文源書局出版的《老子白話句解》。當時固然未明就裡,照背不誤。稍窺思想門徑是晚至唸碩士班、聽牟宗三先生講課的時候,但入門之後,進展頗快。原因之一或許就在當初紮下的根柢,能左右逢源;無源,那只是沒頭蒼蠅左右亂闖。阮籍〈詠懷〉八十二首昔年成誦在胸。年過半百,許多都模糊了,所以到真要以此為題,寫論文時,還再度手錄兩遍。

文學素養講求發酵,
陳得愈久,
釀出的漿汁愈醇厚

要擺脫近代講速成的惡習,對不懂或似懂非懂的東西反覆思之。書讀千遍意自見,乃古人甘苦之談,但所謂的讀是指一邊讀,一邊摸索;闔上書扉,不時讓那些困惑的部分在腦海打轉。當年唸大學時,系方遵循老校長定下的規矩,大一國文上學期選讀《史記》裡的文章。當時挑廣文書局無標點的三家注本為課本。第一單元是〈伯夷列傳〉。由於任教者極其膚陋———上〈陳丞相世家〉時,文末敘述繼嗣一節還要我教他如何斷句———連文義理路轉折都無法串講疏釋,害我對《史記》倒盡胃口,多年不願再接觸。然而太史公在〈伯夷列傳〉裡提到的三個問題在心中始終徘徊不去,閒著沒事,就自己琢磨。猶記得一個飄雪的冬天,在麥迪遜校外宿舍中,隔著窗子往外眺望,又將心底置物櫃中的那三個問題拿出來推敲,剎時靈光初現,這才進入《史記》的殿堂。文學素養講求發酵,陳得愈久,釀出的漿汁愈醇厚。

古典文學界多一位傑出者,不會有何戲劇性的轉折,但多一位入錯行的,倒會使既有的危機愈發深重。具備這方面足夠的潛能是先決要件,不待外鑠,由它本身萌發的莫名好奇、喜悅、直觀力等等,才是真正探鑽、進展下去的利器。有幸得到良師啟沃,確實可省卻許多冤枉工夫。至於古今(包括上述)那些增進古典文學素養的方法,其實都不過是助緣。要等到上了什麼治學方法,才會治學的,那種人及其途轍也不足法。我很喜歡《侏羅紀公園》中的一句話:生命總是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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