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習慣了高鐵,對於搬家,也許就沒那麼多不願吧。反正,瞬間就能回家。於是能甘願離去了。
【搬】 成長過程中,我搬過許多地方,小時隨父親職務調動而搬,長大因唸書就業而搬,婚後搬至先生的住所。搬遷多半不是我的意願,是情勢所需,算起來,周周折折,我竟住遍了台灣南北:台南永康、桃園、宜蘭羅東、宜蘭利澤簡、台中、中縣太平、中縣清水、台北關渡、台北竹圍、台北吳興街、雲林斗六、雲林斗南……。
我記得這些鄉鎮的特色:斗六,每逢中秋「斗六文旦」招牌林立,除了文旦,北港花生、西螺米、口湖蚵仔、四湖西瓜都是雲林特產,住雲林是我最接近自然的時候,畢竟是農業縣,外出散步時,有柳橙花、檸檬花、柚子花的香氣沿路相伴,是一大享受;台南,許多鹹料理帶有甜味,似乎食物一定得有甜度才好入口,剛過去時嗜鹹的舌頭實在不習慣;吳興街,附近的通化夜市是常去「散步」的地方,滿街都是紅花香腸攤販,區區香腸也能發展出幾十種口味,儼然是特產;宜蘭,記憶中是連綿不絕的雨天,常聽母親抱怨潮濕天氣讓竹筷子發霉;清水,早也海風晚也海風,吹得一頭亂髮沒有整齊的時候,都說米糕好吃,我並不喜歡,不過也可能是近廟欺神,若我是遊客或許就覺得希罕美味……。
林林總總。我像是環島旅行般,辛勤地搬來搬去。
【回】
常搬家的缺點是,朋友會在一次次遷徙中遺失。
一開始和舊家友伴總還寫信聯絡,某天想起忘了回信,認為無所謂以後再寫,只是以後,記憶沖得更淡,想寫時已不知如何下筆。雙方在不同環境裡各有體會,心情的改變、殊異的時空,豈是一兩張信紙可以說明。搬遷使我遺失了不少老朋友,是遺憾。
最近,父親說,他在中市精華地段買了新房子,想賣掉老家搬過去住,我強烈制止,三年一小搬五年一大搬的日子我已厭倦,除了朋友容易失聯外,每次搬遷總有不少損失:明明塞進箱子裡的那本老相簿再也找不到、喜愛的花瓶被工人碰碎、書櫃裡的書不得不清掉一些以免搬運工程浩大、樹苗帶不走只得留在院子讓陽光雨露照顧它。
從事田野調查的朋友羨慕我的搬家經歷,他說,我的環島旅行就像在做田野調查,遊客只能到此一遊蜻蜓點水式地認識一個地方,我卻是駐站觀察,深入在地文化。他為了田野調查跑遍台灣大小鄉鎮,故有此言。我以為搬家和田野調查當然不同,每次搬家都是把自己對一處的記憶、情感連根拔起,到陌生地重新從零開始累積,有什麼好處?若不是情勢所需,我但願像樹苗般安安穩穩,在一處生長,累積一處的記憶,只看一處的變遷。
【鄉】
在外地,我很容易從尾音上揚的「台中腔」辨認出同鄉,台中腔聽來愉悅,話尾飄飄的,為說話者增添了天真的味道。也許住過太多地方,我的口音已被混淆,說話沒有腔調,但聽到別人的台中腔,總是能瞬間消除彼此陌生,多了分親切感。台中是我環島過程裡最喜歡的城市,也是我的故鄉。
人會因為什麼樣的理由,喜歡上一個地方?對我而言,喜歡台中不是因文化層面的高蹈理由或都市發展的現實理由,原因僅僅是生活層面的:習慣去一中街買奶茶,到東海別墅何媽媽吃冰,到親親影城看電影,到五常街四十年老店吃大麵粳,進中友百貨像進自家後院一樣自在,沒落的第一廣場曾是我和高中同學最常遊逛的地方……。是這些從小養成的生活慣性,搭建起我和故鄉的情感。
從外地回返老家,這些程序得像儀式般執行一遍:一中街,奶茶,麵店,東海……。走過一遭,才算真正回到老家。
【旅】
對「出外人」而言,搭火車是必須。只有經過或長或短的旅程,才能抵達老家那一站。
旅行是這樣開始的:買些書報,上車,對號找位置,坐定,在行進韻律七嗆七嗆的伴奏中,翻看書報消磨時光。火車晃蕩的節奏特別催人入眠,累了,書報放大腿上頭一躺,便入夢鄉;偶爾會在車上巧遇朋友,或遇到推銷直銷商品的鄰座乘客、搭訕的年輕人和怪叔叔……。無論遇到誰,下了車,都要各奔前程。
我只坐火車,從不坐巴士。巴士上的味道使我頭暈,容易塞車,也無法確定到站時間。所以即使遇到重要假日,火車爆滿,就算用站的,我也選擇站回老家。
現在,高鐵通車了。
可以想像,搭車的慣性勢必被改變,乘車不再像晃晃悠悠的旅行,只像搭捷運一般。都市距離縮短,旅客更快速地流動。
我習慣火車,習慣一站數算過一站按捺等待的心情;習慣在車廂搖晃裡讀書讀得入神;習慣幾個小時才能到站,彷彿回家是件必須沈住氣才能完成的大事。
但我也崇尚速度,如果帶著被生活折騰得疲倦的身心,能即刻、迅速、十萬火急回老家療傷休憩,那麼,回家這件事容易多了。
若我習慣了高鐵,對於搬家,也許就沒那麼多不願吧。
反正,瞬間就能回家。
於是能甘願離去了。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22100079,00.html
- Feb 23 Fri 2007 11:17
2007.02.21 中國時報 ■台灣變小了 4之4---移動四則 林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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