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沿著省道南下,過了新營,右手邊就是一池池阡陌相連的菱角田。如果剛好又逢秋冬交接的季節,間或還可見農婦正在膠筏上忙著採收菱角。

菱角小販一攤攤的在南下的道路邊綿延展開,向過路的車輛招手呼賣。他們擺起鐵桶爐子,架上大鍋,再撿些木材枯枝,當場就升火煮菱角。除了現煮現賣外,還強調是現摘的新鮮貨,炊煙嬝嬝下,還真的蒸出濃濃的菱角香味來。

小販無一例外,都有一面白色看板,用紅漆寫菱角二字,再畫個兩頭跟中央都尖尖的菱角,雖然大小筆觸有別,但形式則完全一致,沒有人蛇足搞創意,更沒有人標新立異搞特別,這裡無需多畫個美女、笑臉,或多幾個菱角,或注明一斤多少錢等。沒有,他們步調齊一得有如出自同一人之筆。這種極簡約的圖文表達,真是令人驚歎,一路車行經過這些大小紅白相間卻內容重複一致的看板,直讓人覺得這是一場巨大別緻的民間裝置藝術作品。

很少人經得起菱香的誘惑,忍不住還是會到攤前一探究竟。

「老闆,菱角怎麼賣?」老闆是位中年婦人,斗笠包巾仍遮不住滿臉的笑容,她回答一包一百塊。我說,一人吃不了一包,可否買半包?她說,手邊正剝殼的這包恰好半滿,賣我五十塊吧!我欣然付錢,坐在路邊的水泥護欄,邊吃邊與老闆聊起來。

婦人說自己是高雄人,原經營一家早餐店,但高雄景氣實在太壞,一日的營業額不足三千元,扣去房租與材料費,夫妻兩人只賺五百元,完全做不下去,只好關門,暫時一人來官田賣菱角。婦人滿懷期望地說,等菱角季結束,她便要去桃園,那裡有幾個年輕時就認識的朋友,可以幫忙找工作。說著說著,婦人不知不覺聊起年輕時的回憶。國中一畢業,她去桃園當女工,做了十年,當時青春年華,受到許多年輕男子的追求,說到此處,婦人露出小姐的靦腆笑容,但她似乎可惜自己最後還是以相親的方式結了婚。結婚後跟先生搬回高雄,生了兩個男孩,如今他們都在當兵。

婦人把我當成兒姪輩一樣說話,她說趁著年輕能四處玩玩真好,可是人生也應該認分工作,即使一時間沒有理想的頭路,仍要知足常樂,總有一天能發達的。她說她常常這樣跟兒子講,但他們聽不入耳,這是沒辦法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說再多也沒有用。

說完,婦人請我喝水,她拿出一瓶1500cc的礦泉水給我,讓我直接喝。我說這樣不好意思,倒在杯裡喝吧!她左右翻了一下,找不到水杯,便在旁邊的垃圾堆撿起一個看來很乾淨的小寶特瓶,然後她說,倒出一瓶水給她留著喝即可,剩下的大瓶水我若喝不完,也可以帶在路上喝。這一動作看得我很感動,這瓶水顯然是她要喝一天的,我怎能把它帶走呢?於是我說,小寶特瓶給我當杯子用吧,我只要喝一點就好了。

已經忘了離開時說的是甚麼道別語,我喝完四分之一瓶倒入小寶特瓶裡的水,起身道別,臨走時婦人要我回程再來找她聊天,她可免費請我吃菱角,我連聲應好,但我說出的話中,有一半的感情是快樂的而有一半是心酸的。



習慣從南下高速公路的永康交流道進台南,沒想到換一條道路,景物竟陌生得彷彿到了另一個城市。

市區街道的方位,突然像打散了的拼圖,一時東西南北都玩起捉迷藏的遊戲。所見之物皆似曾相識,但相對位置就是組織不起來。直到左右兩邊出現赤崁樓和武廟,一切景物才豁然開朗,收攏回原有領會的空間結構,不再陌生。

如果我的心裡有一張私藏的府城地圖,它的中心點,應該就是武廟。

每一次去台南,總是先在武廟前廳燒香,瞻仰「大丈夫」匾額,然後繞去後院的百年古梅樹下坐坐,再向文昌帝君祈求文思泉湧,照例離開前投一百元香油錢,順便在門口吃兩粒皮嫩料實的肉圓。一個府城的旅行便有了完美的起點。



跟友人借來機車,沒目的的瞎逛。大約走了一小時,穿過體育場後,到了一片眷村──志開新村。這裡仍維持著早期眷村樸素與老舊的狀態,一個能讓許多人回憶起童年視覺經驗的生活空間。

整齊的磚牆和灰瓦,顯露一種飽經風霜但已經無人在意的秩序堅持。水泥牆上「實踐三民主義」的標語仍清晰可辨。用細繩拉開,有意的讓青天白日旗和美國旗居數量優勢的萬國旗海,正隨著微風漫不經心的擺動。經常癱在地上無精打采,可是一見陌生人又興奮得四處亂吠的老黃狗。穿著睡褲在巷道間散步的老人。掛招牌吹噓自己的牛肉麵全國最好吃的四川老鄉。貼滿注意宵小和小心火燭傳單的佈告欄。沿牆長得生氣勃勃卻無人照顧的平凡花草。

在穿出眷村的最後一瞥,看見一個奉母親之命出來買醬油的天真小孩,醬油買到手後還用跑的回家覆命。我停下來凝視小孩的背影,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一路漫遊到台南的中山堂。此地為一古蹟,清朝時是某吳姓商人特意建造的花園,故稱「吳園」,日據時代被買去蓋成大禮堂,國民政府再改成中山堂,三易其主後,原有的花園格局已毀大半,如今只剩一池一廊一樓和一假山,坐落在建築物的後方。

中山堂的地下室設有「原型藝術中心」,下去逛逛,想不到曲徑通幽,後方竟有陽台與僅存的花園相接,令人眼前為之一亮。這地方既有裝置藝術展,又有戶外的咖啡座,在這種老房子、老花園的氣氛圍繞下,實在讓人無法拒絕坐下來消費一杯飲料或更好的喝上一瓶啤酒。

閒坐了半天,不見老闆招呼,我也懶得主動。隨手抽出書架上的畫冊胡亂看著,一會兒看常玉的人體油畫,一會兒看高行健的現代水墨,大約十幾分鐘,彷彿看出道理,覺得有趣,便在筆記本上寫下心得。我寫道:「飛翔要靠雙翅奮力拍撲,這雙翅膀一方面讓生命超越現實凡俗,但一方面也侷限生命,讓他不可能飛到比翅膀更遠的地方。總是在這種矛盾中,極力把侷限實踐到最高的可能,生命才呈現了他的力度。常玉給我感覺,總隱含了對先天侷限的深刻體察,他以悲憫與憂鬱的方式將這兩邊矛盾的調和可能推向最高,因而展現深沉的生命力。但高行健的畫浪漫樂觀於天馬行空的想像,相對就只抓到了一邊。」

夕陽西下後的吳園,顯得有點蒼涼。當初主人在賣出房產時,也許曾突然領會到「吳園」與「無緣」的諧音。而今日咖啡座這邊的藝術家們,仍熱鬧地回憶著十年前女性主義張牙舞爪、無人敢惹的往事。沒有喝到任何助興飲料的我,在老闆也未注意到時候,學著黃昏的鳥兒一樣悄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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