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呈「ㄇ」字型的三合院是傳統閩南式建築。居中座北朝南的大廳乃祭祀神明與祖先之處,緊鄰大廳的兩邊是「正身」,面對大廳的兩側為左右「護龍」,中間大片空地就是裝載著我滿滿回憶的稻埕。家裏的這一座三合院住的是五位親兄弟,我輩皆喚「阿祖」的後代。原本沿著村內主要道路旁都是像我們這般,屋頂紅瓦片順勢疊列,屋身為素樸白牆的土角,外觀十分整齊一致的院落,但是民國七十五年,從濁水溪口登陸的「韋恩颱風」以如入無人之境般的狂妄肆虐之後,家家戶戶整建過的房頂被換成水泥瓦,屋身則砌上更牢固的磚牆與混凝土,兩年後我負笈北上,隨著八零年代的經濟蓬勃起飛,外出工作的鄉人把賺得的錢又寄回老家,於是漸漸地,每一次南返,看到的往往是三合院的旁邊或後面起了一間又一間美輪美奐的樓房,或是那一院落的老人家被年輕人接到異鄉奉養,老房子就任由傾倒毀壞了,每到夜幕四闔之際,經過那些空蕩無一人的稻埕,總是讓我覺得份外淒涼。我家的這個埕院,在我小時候可是熱鬧得緊。

曬穀子與跳格子

就農家而言,這個廣場最重要的功用就是曬穀子。一年兩次的收割之後,大人們便忙著在場上曬著稻穀,趁著烈日不時要翻撥那一波波海浪似的,黃澄澄的穀物,我們幾個孩子就戴著斗笠,穿梭其間,每次都被三姆婆追著罵:「夭壽死囝仔,這是要吃的東西,你們在上面踩來踩去的……」,三姆婆是整個家族裏最小器的人了,有時我們在廣場中央玩躲避球,她就在門口大聲嚷嚷:「球要是打到我玻璃上,我就抓你們幾個猴囝仔去餵豬……」,有時傍晚我們玩跳格子,她就藉機把洗米水潑到我用粉餅畫的屋子上,我們雖然生氣,不過還是繼續在曬穀場邊上踢毽子,或騎著三輪車互相追逐,恣意歡笑,帶著點調皮的故意。農閒的時候,會不定時有人在埕尾曬花生,或是蘿蔔乾或者番薯籤,媽媽與堂嬸則是在「正身」前面把些撿拾回來的甘蔗葉,大王椰子葉,乾稻草綑綁成一束又一束的柴薪,供大灶煮飯燒菜時用,哥哥和我最喜歡在媽媽用灶的時候丟幾顆番薯進去,然後在一旁殷殷期待那撥開焦黑的外皮後,香味四溢的零嘴。

對孩子們來說,期待的還有拜拜及辦桌。七月半的時候,婆婆媽媽們會將大廳中的兩張八仙桌搬到外面,併著各家的小桌,六七戶人家虔誠地將牲禮水果甜食飲料不斷地往上擺,香煙裊裊,人聲雜遝,盛夏毒辣的陽光下,我和弟弟總會涎著臉立在那肥滋滋的雞腿一旁等待,最後少不了殷勤地幫忙燒紙錢,可,除了身為長孫的哥哥,我們最後得到的不外是糖果餅乾或一瓶彈珠汽水。可以喝很多汽水的場合還有辦桌,一般婚喪喜慶皆會辦桌,結婚的辦桌是我最喜歡的,大鍋大灶一清早就到位,旁邊長桌上滿是當天要煮要切要洗的食材,廚師一會兒嘴裏嚼著檳榔,身手穩健的翻動手上的大湯杓,一會兒刀起刀落,一盤佳餚就上桌了,村裏有些人會來幫忙,賺點外快,整個三合院,道賀的人,看熱鬧的人,川流不息,我們一群孩子則樂得在一桌桌舖著紅色囍字的塑膠桌巾下面玩躲貓貓,或者你推我擠的在新房外面窺探穿著蓬蓬白紗裙,頸上掛滿金黃項鍊,像仙女般的漂亮新娘,鬧哄哄的廣場,被滿溢的快樂氛圍包覆著。

見證人生悲喜

稻埕見證了人生的樂事,也參與歸於塵土前的儀式。從小,我在這個廣場上看過一次次的喪禮,伯公,姆婆,但真正的面對卻是阿媽兩年前過世時,那是我第一次在大廳看到躺在棺槨中著壽服的遺體,第一次知道,死亡像一個暴徒,毫不留情的瞬間就奪走了我們的摯愛,第一次知道,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一直會存在這個空間。在整個喪禮過程中,為了不讓嚎啕的哭喊成了佛祖牽引阿媽前往極樂世界的罣礙,我的淚水總是潸潸流著。送阿媽上山頭的前一天,「牽亡魂」的道教儀式在埕尾喧騰的開展,我捂著這一陣子以來因難以成眠而欲裂的頭,開溜去蹲坐在早已無人居住的左「正身」前的穿堂上,這裡曾是我升國中暑假的時候,和哥哥弟弟及阿媽做家庭代工的地方,我們在地上舖著拆掉的紙箱,一人一站的,把外銷成衣的線頭撿斷,摺好,包裝,把炫麗花布與傘骨穿針引線地,縫合成一把完整的雨傘,想偷懶又怕被罵的時候,我便不時要瞄一下阿媽,阿媽花白的頭髮,略略沁著汗珠的額頭,俐落的手不停歇的上上下下,偶爾與自後邊來聊天的嬸婆寒喧:「豬不肥都肥到狗,我家阿芳這學期的獎狀比她那兩個兄弟幾年加起來還多」,口氣裏盡是炫燿,嬸婆癟癟嘴說「這麼會讀冊有什麼用,早晚還不是得嫁人」,「若有錢就栽培看看吧……」嘆口氣的阿媽扶著老花眼鏡望向場上灼灼的陽光,兀自喃喃低語著……。場上「牽亡魂」的鑼鼓喧囂中,那一聲長嘆彷彿跨越死生分際,在耳邊響起,我低頭觸摸著地上龜裂的水泥塊,石縫中有堅毅的小草冒出來,撫今追昔,我不可自抑的嚶嚶啜泣起來,最後,索性把頭埋在雙膝之間,任憑自己哭得像個嬰兒。

二伯公很早就遷出老家,所以我對他的印象極為模糊,不過三伯公因與我們各居東廂房的前後三間,他晚年的眼淚我倒是見過的。三伯公的兩個兒子,大的投機取巧小的踏實敦厚,可偏偏受寵的就是舌巧的老大,像戲劇情節似的,大兒子貪圖家財,挑撥父母與弟弟的感情,三姆婆去世後,他隨即藉故把三伯公趕到稻埕尾間的小屋去,本來是由兩子輪流養年邁父親,但二兒子遠在台北,老人家又不願去住那鳥籠似的都市,於是堂嬸只好貼點錢託媽媽關照他。有一年的中秋節,晚餐後全家把桌椅搬到戶外賞景聊天,不多時,聽到隔壁的堂叔扯著喉嚨罵:「……你是給了我多少,瓦斯不用錢嗎?要煮多爛,吃不下去就去吃台北那一家的……」,我們面面相覷的時候,只見年近八十的三伯公佝僂著緩緩走回他的小屋,窸窸窣窣了一陣子之後,手上拿著一綑草繩走出廣場,欲往村前走去,媽媽看著不對勁,衝進屋去一面打電話通知嫁到鄰村的堂姑回來,一面喊著我的外子去拉住三伯公,他巍巍顫顫地揮動滿佈皺紋的手,涕泗滂沱的對著團團的月亮說:「別拉我,我要去祖先墳前上吊」,憨直的外子嚇得趕緊問我,要不要報警免得真出人命,我悄聲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況且祖先墓地前是水田一片,坡上雜草遍佈但無樹一棵,先哄著吧!」。這幾年,類似的場景屢見不鮮,不免令人唏噓。

從原鄉的三合院尋求撫慰

西廂房靠程尾那一間,有一位堂伯公的確是投繯自盡的,據說是投資好友公司十幾萬,不料朋友捲款潛逃,他受不住打擊就在家裏自殺了,把當時單獨住在離大廳後方百來尺,一座花木扶梳的園中木屋苦讀,準備大學聯考的另一房堂姑嚇得連夜搬回前院廂房來。堂姑上有四個哥哥三位姐姐,姆婆四十多歲又生下這個小女兒,偶爾媽媽會戲謔的說,伯公應是想就此打住,才幫堂姑起名「花末」。媽媽二十二歲嫁進這個大家庭,當時堂姑在台大唸書,也不知怎麼熟稔起來的,兩個人的感情極好,姑姑每次從台北回來必會到我家找媽媽,若是沒遇上,也總是在轉了一圈後,再度登門來訪,她恆常連名帶姓的呼喊媽媽,也沒別的要緊事,只是說說話。媽媽同我講到這些往事時,總是眉飛色舞的,我想,媽媽那麼年輕就扮演長嫂的角色,伺候翁姑,在尿片中打轉,在一大家子的柴米醬醋中隱沒了屬於她的芳華,姑姑雖然是鄉里人口中的「高級知識份子」,卻對媽媽親愛有加,她的內心必然是十分歡喜的吧!

堂弟婚禮過後幾天,我帶著孩子回鄉下,抵達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媽媽正在大廳內忙,張羅隔天二叔二嬸要帶子媳回來祭祖的事宜,她於神明桌前擺上囍燭,貼紅聯,還吩咐我墊張椅子把天公爐及宮燈再次擦拭,我環顧四周,雖然歷經了歲月的侵蝕,牆上的壁畫早已褪色模糊,舊時各家輪流,每天早晚點燈拈香祭祀的傳統,也隨著各家搬遷出去,如今只剩老爸老媽虔誠守護,但再怎麼樹大分枝,這裡還是一個提供思鄉養分,凝聚向心力的根部所在,人生各個階段的大事都要在此稟報神明祖先,一代傳承一代。

走出廳堂,暮色已經從飽和的紅黃轉成一片灰藍,原來舖著柏油的埕院,經過了這麼些年的修修補補,最後索性整個用水泥封了起來,不復舊時的模樣。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禁想起,婚後搬到外子居住的吳興街自宅的第一年,不知怎地,老是做夢回到童年的曬穀場,縱使當時我已經離開這個小村落,北上讀書工作了近十載,後來我猜想,或許是因為剛進入夫妻生活的磨合期,與先生偶有齟齬,才會總是在寤寐之際,從記憶的邊陲,行經暗夜甬道,回到過往,彷彿要從原鄉的三合院中尋求一種撫慰似的。

漫步廣場上,看著周遭無人居住的幾間房屋,破瓦殘垣,蛛網糾結,有些甚至被從窗櫺穿堂入室的藤蔓給整個霸佔了,站在養樂多伯伯以前冬天貫常拿著放大鏡讀報,曬太陽,此時卻已人去樓空的屋簷下,我靜靜望著騎小腳踏車的兒子,亢奮地在場上一圈又一圈的繞行,不斷的從我身邊開心地呼嘯而過,在他騎疲了停下來歇息的瞬間,朦朧中,我似乎看到那個長髮飄逸,抿著雙唇的,我那小小身影,踩著鏽蝕斑駁的紅色三輪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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