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聲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F說,已回來三年,往返於兩岸營生。說完繞過後排走到靠窗的走道,和幾個年輕人依序站立。生命之路蜿蜒著重重曲折與暗合,C的最後一本書,從書名到內容,豈不是冥冥中對人世的悠悠告別?

轉生

1

那天下午我遲到了十分鐘。入門瞥見後兩排靠走道有個空位急步過去,那麼巧,旁邊坐的是久未見面的N。兩人微微相視一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剎那的交會之中,從她的眼神裡,我看到年輕的F的影子在我們彼此的記憶裡如光閃過。禮堂裡熱哄哄飄浮著喜氣,得獎者和來賓笑語交錯,而我和N,繼續微微的笑著,等著文學獎頒獎典禮開始。

就在那沉默的等待裡,越過久遠的時光和記憶,越過禮堂裡嗡嗡營營的人聲,真實的F的影子,忽然,不可思議的,竟然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

好久不見,F走到我身邊,微傾著上身低聲說道。

N也發現了他,似乎有點驚慌,隨即浮起微微的笑容。

我注視著N清澈的眼睛,在那清澈裡又看到年輕的F的影子閃過。然而,像夢那樣不真實,又像夢裡的驚喜那樣真實,站在我們眼前的,確是那個消失了很久的,如今已經步入中年的F。

2

N和F年輕時是我的同事。N大學畢業不久就到報社跑文化新聞,F則是副刊編輯。F常說起N,說他們一起做的事,說未來生涯裡的規劃。F的氣質有一種聰明人的樸直,發表第一篇作品就被選入年度小說。也因那篇作品,我請他來做副刊編輯。然而因為健康問題,F後來辭職回苗栗老家,做一家新報紙的地方記者,清簡養身度日,N則出國留學,從此失了他們的訊息。

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

過了幾年,聽說N已回國,進入另一個報社做編輯,並且開始創作,發表小說和散文。小說可以不斷變身和隱藏,散文往往顯露真實生活的一角。N的散文常寫親人,偶爾浮現丈夫和兒子的身影,原來她已結婚做了母親。但她散文裡的丈夫,顯然不是我所認識的F。如此,年輕的F和N的故事,成了流轉歲月裡的愛情變奏。

3

然而F似乎失蹤了。

聽說他離開了苗栗老家,卻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看到他發表作品。也許他到深山隱居,有一天突然帶著一疊稿件歸來……。偶而想起F,我總是這麼盼望著,不相信那個有才華的青年會永遠消失。

終於有一天,我又接到F的電話,說他從國外回來,請我去新光頂樓吃午飯。此起彼落的敘舊之間,才知道他去北美多年,交了個女友是華僑之女,在一家華文報紙做編輯。我們坐在窗邊的高腳椅上,F的雙腳不時隨著話語擺盪,依然一副頑童模樣。我問他還寫小說嗎?他說偶爾在寫,卻總難以成篇;即使成篇也不滿意,沒拿出來發表。四十五樓高的玻璃窗外,是亮得無有邊際的天空,天空裡遊走著幾絲似乎灰白的雲,F嘆了一口氣說,在異國生活,很難啊。然而,他已訂好回程機位,過幾天還是要回到那索然的國度。

一個年輕華人長居美洲大陸,以後還會以華文寫作嗎?那個有才華的寫作者,以後是否不再回來了?從四十五層高的頂樓降到車聲喧囂的地面和F揮別時,我的手臂如一個沉重的問號,血脈裡緩緩流過憂傷。

這是十年前的事情。

此後F又音訊全無。

4

終於,F又回來了。

我輕聲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F說,已回來三年,往返於兩岸營生。說完繞過後排走到靠窗的走道,和幾個年輕人依序站立。在走道的前方,司儀陸續唱名,請貴賓和長官上台致詞,頒獎。輪到我頒的獎項時,司儀說,請得獎人上台,F昂首往前直走。得獎名單裡並無F的名字,但是他已走到了台上。

然後司儀唱我的名,叫我上台頒獎。

原來F已經改名H,就是那個首獎得主。

那天是我的農曆生日(無人知道),我把首獎獎座頒給了F(或者H),彷彿頒給自己一份珍貴的生日禮物(此生難再複製)。

往生

1

一周之後,是另一場文學獎頒獎典禮。

那天下午我早到了十分鐘,希望C也已經到了,可以在頒獎之前和他多說幾句話。C是散文優選獎得主,那麼巧,我被指定為散文獎頒獎人。七月初我們曾同遊河南看古蹟,兩個禮拜後回到桃園機場一別,已近半年沒有見面。一年將盡,能在這個典禮重逢並頒獎給他,我的心底流盪著人間因緣的奇妙和欣悅。

但是C還沒到來。得獎人及親友陸續入場,我不時轉身張望,偌大一個禮堂裡,三三兩兩一些熟悉臉孔,就是看不到C那瘦弱的身影。也許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吧,我想。讀哲學的C,雖然脾性有時孤僻,總不至於不來領這個獎的。

然後市長和局長來了,他們次日就要卸任,特別來參加任內最後一場文學盛會。典禮就要開始,我不便再頻頻站起來搜尋C的身影。也許他已經來了,坐在後面的位子上,等一下就會在台上相見的,那時一定要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大聲的說,加油啊!

然而輪到頒發散文獎時,陸續上台的是一個個陌生的臉孔,我所熟識的C,確實不在其中。司儀叫我上台頒獎,首獎,優選,佳作……,一共十二面獎牌,一時難以分辨有沒有人代替C領獎或誰來代他領獎。難掩失望的,幾近慌亂的,走下台的我一直想著C,想著他有什麼理由不來領這個獎?

2

那晚回到家,先讀得獎作品集裡C那篇〈饕餮紋身〉。題目很有創意,寫他三年前罹患乾癬的治療過程與心情轉折。這病讓他感冒難癒,夜夢盜汗,遍身紅疹,「病因或說是遺傳基因,或說是免疫系統失調」;「一旦發作,終身相隨,只能控制,無法根治。」後來病情獲得控制,C「感覺自己的身體,歷經一場激情革命,」於結尾之處慶幸「此身仍在。」

然後我給C打電話。家裡響十聲沒人接。再打手機,十聲之後傳來陌生的男聲。我說要找C,對方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下午很興奮的要去頒獎給他,為什麼他沒去?對方問明我的身分,低沉的說道︰「我是C的哥哥,他住院了。」他說,C說是隱球菌引發腦膜炎,在加護病房昏迷了三天,剛清醒不久,還無法言語;「醫生說,未來兩個禮拜都還是危險期……。」

哦,腦膜炎!二十年前,麗如春花的嫻也是腦膜炎!那時她大學畢業剛到一家文學雜誌做編輯,常來我家和我談寫作,我幫她介紹了L,但兩人認識不久她就因隱球菌腦膜炎住院半年。據說她家附近有幾座鴿舍,鴿糞裡的隱球菌隨風漂浮,免疫力弱的人吸入即易引發腦膜炎。

如今嫻已中年。因為腦神經受損,生活靠堅強的母親照顧,現在仍每天快樂的讀報看電視唱歌寫日記。C因乾癬體質免疫力弱致遭感染,但住院四天已清醒,「此身仍在」,應該復原得比嫻更快更好吧。

3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同遊河南的Y,她在成大教書,也很關心C的病況,約定周末她回台北再同去探望,希望那時C已走出加護病房。然而周三中午,離我與C的哥哥通電話僅僅三天,三十四歲的C,竟爾倉卒離了人世!

我與C結緣,不過是近三年的事。他在一家文學雜誌擔任主編,每次打電話來約稿總是溫和有禮,說著說著就呵呵笑出聲,聽起來很善良健康的聲音。後來因為製作李喬專輯,C請我去明星和李喬對談,終於初次相見。出乎意料的,C看起來不是很健康,臉色沉黯皮膚粗糙,和一般男性的體型相較也顯得矮小瘦弱。雖然仍親切的呵呵笑著,在純真的笑容裡似乎鑲嵌著一層憂愁。(原來正受著乾癬之苦!)

那時C已出過一本小說一本散文,暇時也繼續著創作。○五年八月,C因乾癬及摯友S病重,身心俱疲辭職。不久遠赴歐洲旅遊,回來後發表的作品裡還提及旅途上對已逝的S的懷念。次年七月初有個機會去河南看殷商遺址等古蹟,我約C與Y等友人同行。C偶爾說他晚上失眠,感冒頭痛,但一路上仍很認真的讀書,寫筆記,拍照,買影碟,說他的新書快出版了……。

4

七月十二日回到台北C即腹瀉不止,昏睡數日,七月十七日才有精神傳照片給我們。七月二十七日,C的第三本書《告別的年代》出版。封底文案︰全書皆圍繞著同一主題︰別離與失去。輯一「秋天的告別︰告別安逸」;輯二「寂地曇花︰告別愛情」;輯三「幽瞑書簡︰告別故人」。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得知C故去,遺體正由家人護返宜蘭,我找出《告別的年代》重新翻閱。就在C最後一次返鄉途中,翻到最後一篇〈與S一起回家〉︰C辭職次日,S病逝台北,骨灰送返宜蘭;「隨著父母親人,落土歸根,這雙重的回家,或許是最圓滿的結局了吧。」──這是全書的末句。

重讀這個結尾,除了淚水唯有嘆息。生命之路蜿蜒著重重曲折與暗合,C的最後一本書,從書名到內容,豈不是冥冥中對人世的悠悠告別?而最後那一句,豈不也彷彿描摹著自己一年後的返鄉之途!──「落土歸根」,願C安息。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11400278,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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