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想丟掉的兩、三百卷錄音帶,因為一時不捨,還在陽台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學生時期省吃儉用買的錄音帶,在數位化時代,全都顯得衣衫襤褸、垂頭喪氣,十足落拓江湖的街頭藝人,蜷曲在東北季風中,瘖啞黯然。

隨手挑了一盒用端正楷書註記標題的錄音帶,用音響播放出來,黑膠唱片無法完全消除的靜電干擾,卻發出久違的、異常溫暖的聲響。這是一張出版在一九八○年的民歌專輯,廠商在唱片封套左下角打了一個洞,代表這是庫存唱片,當錄音帶和CD普及後,在八○年代末期遭到拍賣的印記。

回想起八○年代末期,正值讀大學的年紀,何以會去購買許許多多七○、八○年代初期的民歌唱片?又為了什麼會樂此不疲地轉錄成錄音帶,置放在當時炫極的Walkman中,而不和其他的同學一起聆聽當時流行的音樂?

想來可笑,在學生運動和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八○年代,那時候的我不理會讓人目不暇給的當下,卻花了不少精力去回溯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民歌時代,無非是在中學時期開始對文學、音樂和美術的狂飆熱戀,養成了故作早熟、孤寂的習性。因此我直缺席自己的青春時代,不僅在中學如此,也推移到大學那幾年。

大學畢業、服役、讀研究所、成家到就業,匆匆十幾年過去。當有一天突然發現不需要把老成裝扮在眼神中,慢慢開始發現年輕時以為懂的,其實泰半是誤解。雖然年少時夢想的一切,諸如寫作與在文學院裡謀得一份教職,居然幸運地一一實現,但是把往事擱下越久,就越不願意回憶,美好的事物在歲月無常的衝擊下,總顯得扭曲變形。

最感到震撼的一個經驗,莫如二○○二年陪父母親去聽一場免費入場的老歌演唱會,在世貿國際會議中心的大會堂裡,三千一百個座位,坐滿了六、七十歲的老人。簡單乘一下,聽眾們一起浸泡在近二十萬歲的回憶中。當大夥鼓掌歡迎一九二一年出生的吳鶯音登台唱〈岷江夜曲〉時,我看見跨出「百代」百年系列唱片封面的上海女子,已經八十一歲了,沒有嬌媚與清朗,只有無限的滄桑融化在她的情歌中。我望著鄰座陶醉的小伙子們,回到黃埔江畔的夜遊小艇上,或是用手搖唱盤播放出「鼻音歌后」的歌聲,為他們還不充分理解的愛情與人生下註腳。而偏偏那是個我無論如何也跨不進去的年代,一陣幽閉與窒息的感覺往胸口襲來,我委頓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從那個時刻起,我莫名地害怕起回憶。

決心丟掉所有的錄音帶,總和害怕回憶脫不了干係。但是其中不乏絕版的唱片與專輯,在不捨與恐懼中,每天花幾個小時,我開著音響和電腦,把幾卷錄音帶數位化成MP3。

整理錄音帶時,無意翻找出岳父委託我數位化的一卷帶子,錄音的年代是一九六○年代的尾聲,我的妻子當時還在牙牙學語,用漱口般的歌唱方式,含混地唱了幾首童謠。在家人和鄰居的歌聲外,其中還夾雜著一大段演說,是一個帶有著哀淒、柔弱聲調的中學生,背誦著畢業生代表的感謝詞,內容無非感謝師長與懷念消逝的年少歲月,有趣的是那名十五歲的女孩用接近五分之一的篇幅,論述著報效國家一類的侃侃讜論。

我問妻子:「這女孩是誰?」

妻子回答:「那是我早夭的玉宵阿姨,她是姊妹中最會唸書的一位,長得也漂亮。」

「是什麼時候往生的?」

妻子遲疑地推算了一下,說道:「應當就是初中畢業那年,阿姨從南澳到羅東考高中,回程時染上了風寒,或許是身體太弱了,高燒不退,居然就過世了,真是可惜。」

我把玉宵阿姨來不及實現的願望和對青春的想望,一一轉成MP3,寒假已經到了尾聲。在我的電腦中,同時壓縮著七○-八○年代黑膠唱片上的音樂,朋友拿著我的八字到屏東潮洲找算命師的「預言」,還有十幾年前許多場演講的紀錄,以及十年前孩子出生時響亮的哭聲。

我發現,其實青春歲月在記憶中並沒有變形,算命師根本測不準,演講的那個年輕人或許是在記憶中走失太遠,一旦重逢,簡直如同面對一個陌生人。套句余華老愛引用的古羅馬詩句:「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於再活一次。」我津津有味地品嚐這些老錄音帶,已經不是為了找回過去,也無意比對當下與過去的差異,而是有機會在別人和自己缺席的青春歲月中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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