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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民國94年)12月4日,翻閱《自由時報》自由廣場,見到有一篇中學歷史老師的意見,讀了之後有話要說。先將該意見抄錄於下:

對大多數受「中國歷史教育」、寧靜的走過所謂經濟奇蹟的台灣人民而言,國民黨的形象沒那麼壞;而國民黨跟中共的握手和好,在媒體對大陸經濟成就過度渲染之下,也讓人民少了很多戒心。所以,儘管選前獨派大老一再呼籲別輸掉台灣,民進黨還是輸了選舉。

民進黨要怎麼辦才能真正贏得台灣人民大部分的選票呢?除真正廉能、謙卑求賢,最重要的是,在思想與資訊戰上,取得主動出擊權。

這不是要對民眾洗腦,而是全面公開真相:包括國民黨如何丟掉大陸?戒嚴時期的恐怖統治、對言論思想自由的箝制、黨庫如何通國庫等,都要透過一連串的論壇與史料的公佈,向老百姓說清楚。對於中共的極權本質、對知識分子與媒體的控制與打壓等,更要呈現真相。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台灣人民做出錯誤判斷,避免台灣人民決定讓自已變成第二個香港。

雖然這是某一位歷史老師的個人意見,但我相信會有一些歷史老師也這麼想,也即這樣的意見可視為有相當普遍性,因此我想作一點分析。我是很不贊成的,我認為,歷史老師不可以這麼想。

追求歷史的「真相」

這篇意見中兩次提到「真相」,要全面公開「真相」,更要呈現「真相」。歷史中有「真相」嗎?有的,在哪裡?在歷史的第一層意思裡。什麼是歷史的第一層意思?那是指「過去發生的事情」,過去的事情當然就是真相所在。問題是,我們怎麼知道過去的事情呢?過去的事怎麼為我們所知悉呢?過去留下的各種「資料」可以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嗎?於是,就有了歷史的第二層意思,就是我們對過去事情的理解和敘述。我們是運用一些方法,經過一些程序,才能對於過去的事情有了系統的了解與認識,在這個過程之中,不同的觀點、不同的立場、不同的態度等,對於事情的理解和敘述都會出現明顯的不同。請問:我們能夠只用一種立場、一種態度、一種觀點來看過去嗎?如果不能的話,如何能夠把「真相」全面呈現出來呢?即使我們只用一種立場、一種態度和一種觀點,我們能夠發現「真相」嗎?也是大有疑問。

當然,追求真相是歷史工作的重要目標,但是我們也知道,這個工作的性質只是努力接近目標而已,這個目標幾乎是永遠達不到的。也就是說,時至今日,歷史學者對歷史知識不斷的反思,深入的探究,早已知道歷史不是科學,不可能像自然科學一樣的發現真相(科學是否能發現真相,是另一問題)。在歷史知識中,永遠不會找到像化學元素表那樣的東西,也無法完整重建一個過去的事件。但我們也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從過去發展演變而來,對於「真實過去」的追求,一直是人們的嚮往,一些歷史家也為此努力以赴。只是這個願望極難達成,也就不應再成為我們追求歷史知識時的主要目標了。那麼,我們學習歷史,著重的方向,應在何處?我認為,應該是我們如何認識過去、理解過去、欣賞過去;我們如何進入一個與今天很不一樣的世界,看到與今天很不一樣的人們,看看他們面對怎樣的問題,如何解決;體會一下他們內心的想法,感受一下他們的歡欣與哀痛;讓我們了解到人世的事務是如此的複雜,如此的深刻,也是如此的有趣。這樣說來,我們是不是應該多看看有趣的歷史小說或歷史連續劇?當然不是。歷史小說也好,連續劇也好,不知道加入了多少作家和編劇者並無證據的想像,離那實際的過去,真實的情況,已經十分遙遠。從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只是作家和編劇者所呈現的昔日情景,但他們所採用的方法,以及他們所經由的程序,未必嚴謹。他們原來就不是歷史工作者,其創作目的不過是以歷史為素材,製作一些具有吸引力的閱讀與視聽作品,歷史工作所要求的方法與程序,他們本來就沒有必須嚴格遵守的義務。

但是,如果我們想要對過去有點真切的了解,想要真正進入過去的世界中,認識過去的方法與程序就是最為重要的路徑了。經由這些方法與程序,我們清楚知道,我們所認識的過去,只是從遺留下來的資料中,從歷史學者的論述中,整理出來的一個「解釋」,是絕不可以稱之為「真相」的。我們也可以很清楚地了解,這個過程中所形成的「歷史知識」,其基礎正是「解釋」,而不是我們一向認定的「事實」。

就以這位老師所舉的例子來說,「國民黨如何丟掉大陸」、「戒嚴時期的恐怖統治」、「對言論思想自由的箝制」、「黨庫如何通國庫」以及「中共的極權本質」、「(中共)對知識分子與媒體的控制與打壓」等,我們如何知道的呢?是不是要經由一定的方法與程序?是不是要從一些不同的觀點、立場與角度來進行探究?如果是的話,我們所得到的系統認識,究竟是一些「解釋」,還是一些「事實」呢?我們只要仔細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事實」,遑論是「真相」了。如果,我們執意要說,這些都是「事實」,戒嚴時期的恐怖統治難道不是事實?中共的極權本質難道不是事實?如果我們相信這些都是無可置疑,而且是不可懷疑的「事實」,那只有一種情形,就是我們對於過去的某些事情只可以有一種解釋,違背這種解釋,就要受到懲罰。不要以為這是說笑話,沒有多久以前,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德國與日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蘇聯與東歐諸國,不就是如此嗎?我們應該再想一想,二次世界大戰的德國和日本,以及已經解體的蘇聯與東歐諸國,其下場如何?不是已經給我們今天一個很珍貴的啟示嗎?

「中國歷史教育」的問題

再談談所謂的「中國歷史教育」的問題。從這位老師的語氣中看來,這裡所說的中國歷史教育,似乎是一種為了培養學生愛中國的情操,以作中國人為榮,而實施的歷史課程。這樣的課程是一種民族精神教育,一種思想教育,同樣也是把歷史做為工具,以達到某種政治目的的做法;歷史知識本身的價值不只未受尊重,而且飽受扭曲。這樣的歷史教育,其具體內容必然是經過選擇,其解釋必然作為事實看待,不容學生置疑。問題是,過去我們的歷史課程是如此嗎?過去的歷史課程,其內容以中國歷史為多,台灣歷史偏少,這是不爭的事實;今天增加台灣史的內容,大家無不贊成,原因也在於此。但過去的中國史教學的一般情形,不過是把從古到今的經過講得稍為詳細一些,並未把中國歷史中的一些所謂光榮偉大的事跡,當作真相一樣,全面而公開的展現出來,作為武裝學生愛國思想的利器。再說,民國72年公佈的課程標準,儘管在「目標」中有這麼一條:「明瞭我國歷代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變遷的趨向,特別注重光榮偉大的史實與文化成就,以啟示民族復興之途徑及其應有的努力;」我們也很清楚,這不過是一些空泛的辭語;我們既無法從光榮偉大的史實與文化成就中,可以看到民族復興的途徑,學生也無法得知應該做怎樣的努力,才能使民族復興。而且,大家都會覺得,歷史不過是一門記誦的科目,只要背得熟,就可以考得好,至於學生可以在課程中得到些什麼,那就全看老師如何教課了。

我的意思是,過去的所謂「中國歷史教育」,除了讓學生多記得一些人名、年代、事件、制度等等,學到的也是十分有限;除非學生遇到一位好老師,才可以在老師的帶領下,遨遊古代,上友古人,真正享受學習歷史的好處與樂趣。如果我們要問:好老師是怎麼教課的呢?我們得到的答案將是:老師的學問很好,對於重要的典籍相當熟悉,非但可以把學生帶到古代,看看古人怎樣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看看古人怎樣待人處世;而且,老師還教學生如何想問題,如何思考與分析,教學生一些歷史家常用的方法;此外,也教一些人世間的道理。我們相信,這樣的歷史課與那些只記得許許多多的人名、年代、制度,枝枝節節的事情經過,以及空空洞洞的概念名詞的歷史課,一定是大異其趣的。總而言之,過去所謂的「中國歷史教育」,學生如果遇到好老師,可以得到很豐富的歷史知識,如果老師只是帶著讀教科書,其收獲也就十分有限。如果執政當局想要從歷史課程中達到政治的目的,經驗告訴我們,那是完全無效,完全是白忙一場的。

歷史與政治的關係

接著,不妨談一談歷史與政治之間的關係。這位老師的意見,試圖將歷史課程作為達到某一政治目的的思想戰武器,這樣的建議,政治目的非常明顯。政治與歷史之間,特別是政治與歷史教育之間,應該有著怎樣的關係?就是值得一談的問題。我們一定會說,歷史家應該保持中立,只有中立的、不帶有偏見的歷史論述,才值得大家相信。我想,沒有人會反對這個說法,只是歷史家能保持中立嗎?卻讓人不能無疑。

歷史家生活在現實社會中,對於未來不可能無所關懷,對於政治也就不可能沒有偏好。我們認為,既然歷史家不可能遺世獨立,他就必然會有政治的主張和理想;但是,只要他信守研究程序和方法上的嚴謹和細密,並不會影響到他的學術成就。另一方面,這位有著某種政治理念的歷史家,在選取研究題目以及做出最後論斷之時,多少都會呈現出他的政治色彩,也是勿需掩蓋的。所以,問題就在歷史家的「研究方法」、「研究程序」是否「嚴謹」和「細密」了。歷史家在做研究時,是否遵守歷史研究的基本律則,至關重要。這些律則包括:是否收集到足夠的證據?還是看到反證卻視若無睹?對於研究的時代和社會是否具有「同情的瞭解」?還是用現代的標準或眼光來讚美或斥責那逝去的日子?是否對於前人的識見有了十分深刻的了解?還是完全無視於前人的努力成果?等等。這些檢驗標準是公開而又嚴格的,通得過這樣的考驗,就是好的歷史作品,通不過就應該加以淘汰,這與著作者的政治立場與主張是沒有關係的。

另一方面,我們還要再三強調,研究歷史是可以從不同立場、不同觀點和不同態度出發的。對於和自己不同主張的歷史作品,應該用一種欣賞的角度來閱讀,見到其中的某些長處,不妨虛心學習;相對而言,自己的作品也應該歡迎他人的批評,隨時接受他人的指正。也就是說,我們決不把歷史的研究當成「真相」的發現,而是一種解釋的提出;「真相」是不容討論的,遑論批評,但解釋則是隨時可以調整和修正,而且是歡迎批評的。歷史研究是如此,歷史教學何嘗不是如此呢?

歷史教學與歷史研究的本質非常相似,都是從提出一個有意義的問題開始,尋找並利用最為重要的證據,經過嚴謹的推論,對問題作出解答,最後做出完整的表述。歷史研究是如此,歷史教學也是如此。把歷史當成真相、事實,要學生背誦下來的歷史課程,是得不到當今任何歷史理論與教育理論的贊同與支持。所以,老師提出的解釋可以受到同事和學生的質疑,也可以因此而有所調整修正;學生從老師這裡學到的是對過去的思考和理解,而不只是一些關於過去的知識內容。再說,歷史教育是要為社會培養好公民,所謂好公民,在今天看來,應該是具有理性分析的能力,對不同社會與文化的包容與尊重,以及對於「正義」、「公平」等人類共同理念的堅持等等。時至今日,民主國家已經不再把民族精神、愛國情操當成主要目標了,因為它的副作用是十分明顯的。

小結

最後做一點總結,也可以說是提幾點想法。

第一、歷史老師最好把「歷史」的第一層意思與第二層意思,銘記在心,這是歷史知識的最基本觀念。這個觀念弄不清楚,很難把歷史課教得好。請一讀何兆武所撰《歷史與歷史學》的「自序」,不到20頁的文章,講述「歷史知識」的性質,明白而又深刻。

第二、談到「中國歷史教育」,讓我想到真的應該向古代的知者學習。我在一班通識教育歷史課程中,要學生找《歷史月刊》或上「國立清華大學歷史教學網」,看一看我最近寫的文章,特別是〈朱子講歷史之四──三監之亂與周公東征〉一文。在期中考,我出了一道一百分以外,談點讀後心得的題目,許多學生看了〈朱子講歷史之四〉,不少學生提到十分羨慕這樣的歷史課。我舉出一位學生的感想為例:「……對歷史的學習方法,光記憶是沒什麼用的,朱子在八百年前上的就是理解式、啟發式的歷史,這讓我震驚。還以為古時候人們的學習就是背誦,看了之後覺得朱子上的歷史課對現代還有一定的啟示,現代的歷史課應該朝此去加強。」(動力機械系 910710)我個人也覺得朱子的教學,給了我們今天一定的啟示。

第三、我以為,歷史課程的主要任務在於為社會培養好公民,而好公民的基本要求,應是要有一個清晰的頭腦與一顆善良的心。至於他的政治立場,那就是他個人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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