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我,有好長一段時光是在姑蘇城外橫塘古鎮度過的。別離橫塘半個多世紀,往日的一些記憶已經很難追尋,唯獨當年江南水鄉這座小鎮所顯現的那種風情、那樣的恬淡、古樸,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心中……

橫塘離城不足五、六里。那時候,兩地之間已有汽車可通。但路況極差,顛簸不平:最讓乘車人感到頭痛的是,當年行駛在蘇州──光福路上的公交客車,幾乎全都是現在已不能再見到的那種所謂「木炭車」,它既不燒汽油、也不是如今的「燃氣車」。「木炭車」採用木柴燃燒時所產生的氣體作動力。一台木柴燃燒爐掛裝在車?尾部的外面,車頂外部馱著一個幾乎與車?面積相等、高近一米的氣袋,用以貯存、輸送氣體,提供引擎的需要。這種車的弊病是馬力不大、而且經常熄火,尤其在爬坡的時候,車子往往會突然拋錨。遇到這樣的情況,乘客必須下車,幫助推車、搖鼓風機,直到爐火再起,車子重新啟動。平日裡,我站路邊,常能聽到乘客這樣抱怨:「坐這種車是化錢找罪受,不如棄車代步來得方便」。

一般說來,人們往來蘇州與橫塘之間寧願步行。從城裡去橫塘,大都是出胥門、過居金橋,經棗棧、走河堤(蘇州人稱其為「塘岸」),腳力健的人,要不了半個小時就能到達古鎮北口。記得那些年,我自己也不止一次跟隨家父經這段路往來蘇州。我們上彩雲橋,沿塘岸彳亍,一路上,青草萋萋,一條碎石小徑彎彎曲曲伸向遠處。塘岸的一側,稻田無邊,阡陌縱橫,另一側,綠波粼粼,船隻穿梭,櫓聲欸乃;運河對岸,翠竹林中,稀疏人家,一縷縷炊煙臨空裊裊。有時候,尤其是在下雨天,濛濛細雨中,只見牛背上的牧童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在田埂上一路走,一路唱,聲聲牧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橫塘鎮不大,佔地不過一平方多公里,除了商家店舖,純粹的居民住戶也只有百十來家。可是,橫塘的環境獨特,依山傍水,鎮前一條運河,整個鎮子依順著河西岸一字平行延伸,總長過千米:鎮背後那座橫山,猶似一道風水屏障,山不高,光禿禿的,那時候,不像現在這麼滿目蒼松翠柏,鬱鬱葱葱,當年,整座山上只有一棵樹,挺然屹立山頭。運河上,三座風格各不相同的橋樑正好均勻地分落在橫塘的三個出入要口:中國橋樑建築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亭子橋居中,彩雲橋在鎮北盡頭,蘇福公路上的晋源橋則扼守古鎮南梢。以亭子橋為中心,匯集了全鎮僅有的東西南北四條街。橋東的這一條,其實並不能算作街,全長四、五十米,除了橋堍兩側有一爿醬園,一家石灰窰廠之外,別無商店與人家。走盡這短短的一截,便是一片開闊的稻田,舉目青黃,青的是剛插種的秧苗,一壟一壟縱橫錯落;黃的是割下不久的麥子,一簇一簇堆放有序。

西街長三、四百米,全鎮大部分民居住宅,一所中心小學,一家私人醫療診所,以及政務管理中心──鎮公所等全都集中在這條街上,這裡幾乎沒有商家店舖。在我的印象裡,西街一年到頭總是顯得特別冷靜。

南街、北街沿河而築,是人們往來城鄉的必經之地。街的建築,別具風格,上方建有廊篷,既能遮太陽,又可避風雨,人們走在街上就像穿越一條長廊。鎮上的店舖:米店、糧行、酒肆、茶坊、糖果店、鐵匠舖、農具修造工場……幾乎都聚集在這裏。周邊四鄉農民購物、糴米、礱稻、農產品買賣、生活消費品的需求、生產工具的添置都必須來到這兩條街上。鎮上的支柱產業——石灰窰廠,從古鎮南梢口晋源橋堍的「裕大」,直到鎮北盡頭的「天福」,六家窰廠也都分布在南街、北街上。從早到晚,這裡人來人往。廊檐下,青石條櫈上,經常能看到過往行人以及那些長年替窰廠裝窰、燒窰、出窰、運送的大量農工,坐在那裡歇腳、瞎聊。那時,我也喜歡坐在他們身後,聽他們天南地北、東鄰西舍、談古論今。說實話,從那些笑談中,當時確實也長了我不少見識。古鎮的生活,終年呈現一片從容、和諧,平靜的景象。

?月流逝,從那時至今,凡六十春秋,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在這樣一方祥和的福地,一座既非戰略要地,又沒有任何設防的古老小鎮上,少年的我卻親身經歷了解放戰爭史上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蘇州解放前一天晚上,中國人民解放軍與國民黨顧祝同之弟顧錫九帶領的一二三部以及國民黨的地方保安隊在這裡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時至今日,橫塘鎮上乃至蘇州全城,還記得這場戰事的人,恐已為數不多了。

這事兒還得從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六日說起:正午時分,橫山腳下突然響起一片密集的槍聲,直到傍晚才停息。這時候人們走出家門,聚集在晋源橋堍議論紛紛。我聽幾位目擊者說:中午一點鐘左右,一個農民打扮的年輕人,步履匆匆,沿蘇福公路從西向東走來。四、五月份正是涼爽的天氣,可此人卻汗流浹背。正當他扯開衣襟擦臉的瞬間,赫然露出繫在他腰間的兩枝駁殼槍。於是,頃刻之間,引來了一幫國民黨軍人的圍攻,說是抓捕「共黨密探」。當時許多人也都認為他肯定是「共產黨的偵察兵」。橫山腳下,槍戰激烈,年輕人邊戰邊退,躥上山崗,鑽進了山上一個狗獾洞,奮力抗擊,據說,有好幾名國民黨軍人被他擊斃在洞口。直到天黑,年輕人終究因寡不敵眾壯烈殉國。至今,他的英名無人知曉,但這位無名戰士的獻身精神將永遠激勵生活在姑蘇大地上的鄉親!

日間的這場戰鬥,拉開了當天夜裡人民解放軍與國民黨軍隊橫塘激戰的序幕。原先,只有百來個地方保安團丁駐守的小鎮,就在戰事發生的前一天,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湧來了一股國民黨的所謂正規軍、一二三部的三,四百人。其時,解放軍早已渡過長江,一路上進軍神速,很快逼近蘇州城郊。城裡的國民黨駐軍,一夜之間像在蘇州地面上蒸發了似的,盡數逃之夭夭;可是,橫塘鎮上的保安團和一二三部隊不知為什麼,居然木然不動,沒有想要逃離的架勢。事後有人說,國民黨的兩股武裝之所以僵持鎮上,原因是彼此都希望在對方撤走之後動手洗劫橫塘。殊不知人民解放軍此刻已經在橫塘鎮北口彩雲橋下,擺開了戰鬥陣勢,正等待攻擊令下。

傍晚六點左右,天剛黑,南邊晋源橋,北邊彩雲橋忽然同時傳來槍聲,頃刻之間,子彈呼嘯,機槍轟鳴;鎮上的老百姓嚇得不敢出門,全都躲了起來。我記得,當時我慌慌忙忙鑽進一家石灰窰廠的窰膛。雖說街上的情況我無法眼見,但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戰事愈演愈烈,街上人聲、腳步奔跑聲、槍聲、子彈爆裂聲徹夜不斷。直到二十七日清晨,槍聲才開始稀疏,逐漸停息,一片寂靜似乎又主宰了全鎮。不多片刻,聽得街上有人在一家一家敲門,喊叫:「老鄉們,快開門;不要怕,我們是解放軍,大家出來吧!」當我走出窰膛來到街上,跟隨一撥兒街坊四鄰,聚集到了亭子橋堍。那裡,有位軍人站立橋上正在告示大家:「鄉親們,你們受驚了,現在大家不用害怕,國民黨,保安團投降的投降,擊斃的擊斃,已被我們全部消滅。」此刻人們才發現,原先鎮上的保安團、國民黨的一二三部隊,真的一個影兒也不見了;鎮上那幾條街上乾乾淨淨,除了個別牆腳角落隱約能看到一些血跡以外,滿街遍地甚至連一顆彈殼也揀不到。顯然,整個「戰場」(鎮子)已經過徹底清掃。那位軍人接著說:「為了保護古鎮,不傷及無辜,我們沒有使用重型武器。彈丸之地,幾百號敵人,戰事延續了一整夜,戰鬥非常激烈,完全是在近距離廝殺,肉搏戰中,把他們消滅。經過我們清查,全鎮沒有一處建築遭到破壞,除了鎮上一家糕糰店女掌櫃的腿部被流彈擦傷以外,居民無一傷亡…… 現在,我向鄉親們報告一個好消息,今天,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清晨,蘇州全城已經解放。從今以後,人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老鄉們,請大家只管放心,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做買賣的,趕緊回去恢復營業。」

一場激戰至此結束,橫塘被攻克,蘇州已解放,為人民解放軍進軍上海鋪平了道路,古鎮橫塘見證了這一頁珍貴的歷史!

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去年,得有機會,重遊舊地。我一到蘇州,即登車往城西出發。今日的光福公路已非當年可比,瀝青路面,平坦、開闊、視野良好,眺望窗外,一幢幢新建築,鱗次櫛比,正當我在尋思怎麼不見往日公路兩側的稻田時,汽車戛然而止──目的地已經到達。當我跨出車門,站立晋源橋頭,向北望去,遐邇聞名的亭子橋已被拆毀,一座水泥板橋平躺在原址,橋側欄杆上,掛有三塊一米見方的木板,上寫「亭」「子」「橋」三個大字;南街等幾條老街舊貌不再,軌跡難尋,古鎮已經不復存在。在晋源橋南堍,一座橫塘新鎮代之而起。那裡商家林立,街市興旺,路人遊客,摩肩接踵,一片繁華景象……確實,橫塘發生了巨變,這座新型城鎮正追隨時代腳步向人們展示前景。可是,那古鎮……我撫今追昔,凝神尋思,心中的感受,難以表述,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

歸途中,汽車徐徐駛離橫塘,透過車窗,我頻頻回首,凝望晋源橋下,潺潺流水,大河東去;那積聚歷史塵埃的古鎮,風格不凡的亭子橋,蓋有廊篷的街道,旖旎的江南水鄉風光,還有,那敦厚篤實的民風,熱情爽直的鄉親,笑談迭起的農工,甚至,那一夜激戰後的勝利,那位解放軍親切有力的話音,這種種美好的回憶,如潮一般湧上心頭,引發我無盡的思索。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