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之生

一具柔軟的屍體
冷漠的灰暗形象
與漫遊者形影相隨
在那骨製的小橋上

表面上,我們居住的城巿有著許多美好的景象。

在香港,在教書和寫詩之餘,他常常想起班雅明對知識分子的忠告。

忠告一,書和妓女之間自古以來就有一種不幸的愛情。

忠告二,書和妓女都可以帶上床。

忠告三,書和妓女都使許多人變得年輕。

忠告四,書和妓女各自有不同類型的男人。

忠告五,書和妓女都喜歡把時間搞亂,支配我們的日夜。

忠告六,極少人能夠同時佔有而又能看到書和妓女們的結局,她們常常會在韶華凋謝之前從我們的眼前消失無蹤。

香港,幻覺飽滿的島城,一座被喻為全球最自由的貿易都會,陷在意識的荒野之中任他翻譯,任人任企業家冒險家妓女和詩人去閱讀,有一種意識流的痛快。

從學者、企業家到妓女,許多人開始體認到自己和妓女之間原本就是同一類的人種,都極力想要高價出賣自己的思想、情感或肉體。

在忠告和忠告之間,各種的想法和怪異的話語在學院中群集。

學院,如今成為中世紀的僧侶院那樣向世人求存,有人為了理想,有人為了自身都不知名的東西在學院裡求生著,教書匠也好,學術匠也罷,對許多人來說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他在特拉克爾的詩句中追憶,走過骨製的橋樑,隨著學院僧侶步出獅子山下的石階,彷彿仍然聽得到遠古時期野獸的凌厲哀鳴。

起風的路,微明的林野漸漸在島上消失,海島成為他所不屑的繁華塵囂之島。

起風之處,風就起了,起風的島,微明的晚城,無花的魚木,在反省與自虐中以其孤立獨特的歷史面貌呈現在他的面前,他置身在這座海港城,島民,知識分子和政治說客的內心,都和他一樣有著和外在世界同樣紊亂不清的意涵,及複雜的苦難。

一個知識分子淪落的歷程,銘刻在香江之地,香江,滿布湮淪的燈火,是永恆的城巿,也是割裂之城池,讓他懷著深具典範的傳統書生夢淪落於此,而在喪盡青春的年紀中他喚起那些喪失已久的年華,永遠不再相信愛情,以及愛情的文學。

鄙之生

死去的花園裡
留下了朋友銀色的面容
不斷傳來
傍晚的藍色鐘聲

表面上,很多人都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和美滿的人生。

在這裡,學院成為他避世之地,也是他老來的墳墓,埋葬的,將不只許多知識分子的大半生,他像許多學術僧侶一樣常獨處在研究室內,學院,成為他的私人天地,有時是他的保護地,有時是他的形象,堆積如山的書本偷取他的一生,吸納他的青春與慾望,他卻不知回頭。

香江,燈影華麗,永不能在我們心中留下痕跡,是永恆的春也是不滅的秋,陷於回歸後的乾旱時期,陷於香江的複雜心理之中,陷於湮遠迷離的歷史,殖民的歷史比自我殖民的真相來得更加真切。

這些年來,從中大到浸大,他聽聞許多老學人在華麗的世紀景象中所捉摸到的黯淡的消息,城巿的節奏,學術理論的思考,以及學院的生活都給了他神殿墜落的心情,他看到他人的晚年也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晚年,看到一個老人如何努力去認識老來的自我,看到許多年老的人如何暗自追悔我們年輕時候如何無能去享受的青春,以及今日我們也同樣無法享受的、那些在性別和文化上的快樂的韻華。

在這裡居住日久,城巿變得像一座設備齊全的工廠,現代城巿的大工廠,學院投射出異樣的深刻寓意。

在波特萊爾漫遊過的巴黎街道,在班雅明流亡過的巴黎陰影中,閒逛者幾乎每天都在街道上走著,上班,開會或約會,用我們各自的目光和生活方式預示了大工廠都會中,居民的傷痛。

城居人失去的家鄉再也沒有法子尋得回來,而那些仍然還在尋找避難所的人,曾經像逝去的詩人那般,用一種好意的幻象遮掩了未來城巿居民的悲痛情境。

或許,老年的時候他會成為一個難以捉摸的老人,別人無法捉摸他,他也不了解自己,他的理性與非理性,他的感性與慾望,以及由於這些因素而導致的人生際遇,在往後的人生中成為無法解開的謎,成為一抹如玉雕琢的陽光。

這些年來,他和許多前輩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通過許多通道許多風景許多夢典,直到我們的盛華過盡的時候,他仍然記得許多人的戰亂時光,就像永不磨滅的孩童的時光,即使經過戰亂的沖洗,仍會在我們有生之年的許多年歲月中,活著。

在漫遊者的灰暗形象裡,學術僧侶走在藍色的鐘聲中,金色的時光如雲彩飛逝,流過學院,流過早已死亡的花園,隨著學院中的僧侶們,他步下石階,在獅子山下的學院之間,聽到了遠古時期僧侶的哀鳴,在特拉克爾的詩句中追憶起,傳說中那一座骨製的人間橋樑。

卑之生

金色的雲彩和時間
在孤獨的小屋子裡
你時常邀死者作客
娓娓交談

漫步在綠色小河旁的榆樹下

表面底下,我們最初乃從夢境開始,而最終也以夢典的形式結束。

活著,學術僧侶們的內心都有自己寂寞的詩意區域。

在我們寂寞的時候,個人的心靈成為個體的狂歡形式,而狂歡的時候,我們則變成群體中的寂寞個體。

在破碎中,我們找到族群的美滿想像,而在美滿的追尋中則只有我們一個人的破碎寫照。在他的心中,有一片屬於班雅明的夢境,一片只有班雅明和幸謙看得見的荒涼的夢土,繁華的城巿建設在夢土上,密密麻麻包圍著島嶼,四周都有學院,一種屬於新世紀的不安河水一般流過島嶼的內心,把城巿居民和學術僧侶關在捉摸不定的恐懼中,也把自我關在核心。

像班雅明離開學院的動機一樣,許多現代學術僧侶也同樣終其一生自我放逐於這城巿之中,他的心情,也有著班雅明的原野情懷,同樣曾經擁有許多奇妙難解的夢土。

天朝心態下的君子夢,一夜之間變成犬儒夢,心裡的崢嶸江山,足以閱盡天下人,也足以自毀,這一種犬儒夢典的生活,在許多人的心裡表演集體的創傷,表現一個民族的新興,一個民族的虛與妄,一種殘餘的世俗之夢,而幸謙,正是這種創傷的殘餘現象。

他的夢典和來自西方文明的班雅明不同,他屬於儒家知識分子的經典之夢,這夢,是不斷膨脹的宇宙,愈是膨脹,內宇愈是黑暗,越是令人張揚。

在書香喪失的學府中,散發一種令人哀傷的腥味,集中於此,群集而來,一再揭示了儒者夢裡的黑暗,從學院到研究所,從心靈到身體,大學校園中的人們從黑暗的角落湧現,表現各種扭曲難堪的言行,崇高、低賤、卑微、溫馨、純真,湧出大學的五官,展示在知識分子的七情六慾之中,公然吞噬我們的道德人格,我們的一生,一生的情結都結集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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