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隔離歲月無人理解的癩病恥辱日夜不斷禍延截手、截腳卻截不去根深蒂固的污名……………………

那是為「樂生療養院」請命的一場遊行,電視畫面裡,我的同鄉歐陽哽咽地泣訴著她所作的「隱匿的樂生已然甦醒-為611樂生遊行而寫」的詩,豔陽下,坐著輪椅的,那幾張扭曲的,恍如被壓扁的臉孔,依舊散發出幾許來自島鄉的紅皮蕃薯味。

鬱黑的神秘幽境
我又來到痲瘋島。

那變形的臉孔,流著島嶼的血脈,烙印著專屬於它的子民的黑色胎記,這個昔稱董嶼、珠嶼、鰲嶼,橫亙在浯江溪出海口,介於大小金門間的島角,每當夕陽西下漁舟歸帆點點、水面浮光躍金,烈嶼黃厝與古寧頭間十八羅漢石忽隱忽現,人稱「董嶼安流」,曾與珠江夜月、洗馬湖光、豐蓮積翠、雙陽霽景、仙陰瀑布、嘯臥雲樓、浦城海日同列金門古代八景。

距離金門西半島后浦城不到五百公尺遙,進入一九四九年、國共戰爭兩岸分離後,又有了新的名字──「建功嶼」,然而,在島民的心目中,所有的名字都是多餘的,它只是金門島鄉痲瘋病人的天然墳場,一座神秘的痲瘋島,熟悉卻又陌生的「ㄊㄞˊ ㄍㄜ ㄉㄚ」。

「痲瘋島」位於后浦、夏墅間明鄭造船處的出海口外,不論是日據時代的痲瘋禁地,或是國共對峙的反共最前線,乃至於解嚴開放後的生態旅遊島,它始終冷眼地坐看著天地的變化、人世的滄桑。

淡鹹交織的浯江溪口,金門島上最長的生命之河,兩萬株水筆仔一路拱衛,形成面積只有零點○○五平方公里島鄉的屏障,退潮時分,沿著金門縣政府新建的花崗岩步道,落下千個腳印就可登島。

由浯江溪口通向「痲瘋島」的水域,盡是一片潮間濕地,少了人煙喧囂,卻孕育出魚、蝦、貝類、鱟、蟹的豐富生命,金門最珍貴的鳥類──栗喉蜂虎、蒼鷺、黑鸛、遊隼、白頭翁等各色水鳥,自在遨遊於天際,形成另一處多樣生物的世外桃園。這一帶的地質景觀也非常豐富,有極具特色的「貓公石」、有閃閃發亮的「石英砂」,還可以找到切過花崗岩石的「煌斑岩脈」,不同的地質構成殊異的地景。

這裡,也是金門鱟最好的棲地,黑亮的硬殼,如同戴了一具鋼盔,成了守護這片淨土的鐵甲武士。鱟也稱為鴛鴦魚,被譽為活化石的它,已經在這片金、廈水域綿衍了二億多年。

「捉孤鱟,衰到老」,鄉人說,俗稱鱟的成年鴛鴦魚,雌雄成對,恩愛非常,因此,捉鱟要捉一對,如果只捉了一隻,另一隻會孤單寂寞,甚至老去。

不過,隨著人潮的逐漸湧進,流連在小島四周的鴛鴦魚,也面臨即將滅絕的命運,金門縣政府正致力於復育研究,每年定期進行人工放流,自一九九九年至今,放流的稚鱟已達十餘萬尾,並將繼古寧頭之後,規劃為金門第二個保育鱟的專區,希望讓史前活化石的「鱟」,在金門生生不息。

太陽旗下的黑靈魂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大東亞戰爭,日軍德本光信聯隊聯隊長友重丙率一千個士兵,強行侵入金門,太陽旗從西半島揚起,政府軍不敵,一路撤退,終至橫山越水、退守廈門。島鄉人為了「走日本」,掀起一波波逃難潮。而留在島鄉的,則被迫土法築機場、種鴉片,金門島上,鴉片花處處開。

島民逃的逃、躲的躲,走不動的痲瘋病人,便被棄置於這座小島上。泥地濕軟,空氣裡,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腥臭。鄉親用麻布袋,裝著垂死的病人,連夜送上島,扭曲的四肢,潰爛的皮曩,從麻布袋裡暈散開來。

被視為天譴的痲瘋病,其實是一種由痲瘋桿菌引起的周邊神經疾病,因為病人身體常會有麻麻的感覺,因此被稱作痲瘋病、癩病、「韓森症」,患者容易導致手足耳鼻的潰爛,嚴重的往往面目全非。

這些被烙下天譴印記的島民,有的缺了腿,有的少了手,有的模糊了臉,挨著島上簡陋的草寮,靜待由另一個島鄉傳遞來的幾許溫暖。不捨的親人,或是沿著泥濘路,或是於漲潮時撐著竹筏,送來裹腹的飯菜,有的忌憚於流言,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化為塵土,滋養著島上僅有的幾株相思。

那是一段來自母親的記憶。

住在縣城后浦、丈夫落番下南洋的麗月,獨守空閨、孩子,等著、盼著,盼到了背曲、手彎,望到了髮白、臉歪,再也不知道冷、不覺得痛,街坊鄰里起初以為是思念過度,後來才發覺是染了痲瘋。

被送上「痲瘋島」,一個距離丈夫更近的島。嗷嗷待哺的一對兒女需要人照顧,想送給人家,卻沒人敢要,怕也有痲瘋。家裡僅存的田產、房子則被動了手腳,全成了別人的。

「有的人痲瘋是長在臉上,有的卻是長在心上」,想起島鄉的痲瘋故事,母親不禁幽幽長嘆。

這樣的情節不斷的複製著。

日本軍的鐵蹄遠走,鼠輩橫行,一九四五年,鼠疫像風漫延。孤懸金門島外的「痲瘋島」,又成了一具具屍體的最佳掩埋場。

碉堡外的軌條砦

一九四九年,國軍退守金門,漫天煙硝中,渡海的十萬大軍,淹沒了島鄉。一九六○年,「痲瘋島」化身為「建功嶼」,一個獨立班排在島上築起草綠色的防線,北邊朝廈門島的城牆之外,又加設一團團的鐵絲網,遍植地雷、遍布軌條砦。孤絕的小島上,碉堡群沿著島嶼邊際興建,築成了封閉堅實的王國。

八二三砲戰、九三戰役、單打雙不打,國共的烽火在天上飛竄,兩岸的水鬼在海域來去。

五、六十名黝黑精壯的軍士,驅走含恨終生的痲瘋遊魂,傳說中的痲瘋墳場,變成捍衛金門反共堡壘,痲瘋島,從此成為島民的黑色禁地。

封閉已久,讓島上多了幾分駭人的想像,有人說,常會在島的陰暗處撞見獨行遊魂,也有人講,不經意地便會聽到碉堡裡傳來陣陣啜泣,而空氣裡,則始終瀰漫著一股腐敗的惡臭。只有老士官長宣善海的紀念碑墓,陪著島上孤絕的靈魂。

島與島的隔斷

「痲瘋島」上,當年供痲瘋病人等死的草寮已不復見,只有國軍的防禦工事,訴說島上的浮影游移。而被人們視為鬼魅的痲瘋病人,在日軍、國軍相繼侵入後,失去了原本安息的所在。

島與島。

他們流放至更遙遠,一個稱為台灣的島。

一批批的金門痲瘋病人,當年從料羅灣搭登陸艇出海,一五五海浬、一晝夜的航行,跋涉幾星霜,抵達繁華的高雄港,手上的「台灣金馬地區往返許可證」,成了他們與故鄉金門最後的牽連。壽山的燈塔引航,高雄十三號碼頭登岸,北上的平快夜車,被隔離的車廂,載著他們奔往另一個「痲瘋島」──「樂生」。過去,他們由「痲瘋島」回望金門,現在的他們,只能從台灣,朝著家鄉的方向,癡看一望無際的太平海。

「樂生療養院」前身為「台灣總督府樂生院」,成立於日本昭和五年(一九三○年),位在台北縣新莊市與桃園龜山鄉交界處,全院規模約三十公頃,是台灣第一所、也是唯一的公立痲瘋病防制機構。最盛時全院有六十多棟房舍,幽靜的散居在山坡上,各舍名稱有「彩雲舍、綠蔭舍、竹雅舍、玉山舍、嘉義舍」等等,人數最多時上千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換了一片水域,送進樂生的金門人,再一次與世隔絕。回鄉已遙遙無期,唯一慰藉的是,遠方捎來的家信,以及每年來自家鄉唯一的訪客──金門愛心基金會送來的加菜金。

流離或者甦醒

因為捷運新莊線碾過,樂生療養院面臨著存廢關卡,捍衛樂生的苦行隊伍六步一跪,為唯一安身的一方土地請命。在滾滾紅塵中,對於來自島鄉的痲瘋病人而言,尋找一個可供他們自我庇蔭的「痲瘋島」,竟然是個奢求。流離,是他們永遠的宿命?從金門島上,被迫隔絕於痲瘋島,再由痲瘋島遠渡重洋,放逐於樂生療養院。

真正的災難在無聲無息的軌道中進行,他們決定不再沉默,他們要堅守著樂生,因為這是他們最後的痲瘋島。

他們的命運會如同痲瘋島上的鴛鴦魚?流離或者分離、甦醒或者滅絕。

我又想起歐陽在遊行現場未完的詩:

未來的路無盡延伸向前
我們將一起前行
布條拉出一條新生命線
向萎縮的青春告別
向截去的手、腳致哀
………………………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6121700288,00.html



2006.12.17  中國時報 ■得獎感言---有心 陳榮昌

接到自稱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打來的的得獎通知,起初還以為是詐騙集團打來的,為了怕空歡喜一場,特別又打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問仔細,確定後,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獎了。

很開心藉由文字創作,讓更多人認識、進而喜歡我的故鄉金門,感謝同鄉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及林媽肴、黃克全等文壇前輩的指導,以及眾多好友的鼓勵、支持,更感謝家人包容我持續編織文學夢。只要對文學有心,我可以,你也一定可以。

希望透過「痲瘋島」,喚起更多人對我的島鄉及痲瘋病人的重視與關懷。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6121700289,00.html




2006.12.17  中國時報

■決審記錄---找回與風土對話的文學性

記錄整理╱劉梓潔


主持︰劉克襄(人間副刊副主任)決審委員︰孫大川、廖玉蕙、舒國治時間︰8月28日地點︰時報大文化中心會議室

今年的時報文學獎鄉鎮書寫組收件107件,包括台灣105篇、中國1篇及其他地區1篇。初審委員盧美杏、蔡其達、夏瑞紅選出18篇進入決選。決審委員首先交換這次的評審心得及評選標準。

舒國治認為相較前幾年的鄉鎮書寫作品,今年的決選作品對環保意識、政治觀念都更清晰、更有勇氣書寫,以體悟的口氣,觀察、考據鄉鎮變化,頗有特色。可惜的是,看不出最細膩的踏查,亦看不出在散文下功夫的人投入鄉鎮書寫陣容。廖玉蕙指出這批作品普遍深刻度不夠,好像為了「鄉鎮書寫」而書寫鄉鎮,因此有資料排比堆砌、急著表達、社教意味太濃、文學性太弱等問題,她認為只有看到一篇特別好,其他則相差不大。孫大川認為決審作品書寫地區歷史變遷、人的情感、景物生態、家族記憶等題材,雖有趣味,但選擇侷限,文學性空疏。

接著進行第一次投票,三位評審投給心目中的前三名。一票作品:「烏來自然行旅」(舒)、「無聲的海岸」(舒)、「閱聽『山海經』」(廖)、「松蘿的呢喃」(孫);兩票作品:「痲瘋島」(廖、孫);三票作品:「空白海岸」「舒、廖、孫」。

進行討論前,舒國治、孫大川亦呼應廖玉蕙所說,只有一篇特別好,即獲三票的「空白海岸」,其他都不甚堅持,但為凝聚共識,仍就有票作品交換意見與激盪。舒國治自謙不懂自然生態,所以對「烏來自然行旅」裡豐富的生態背景很羨慕,認為它用字不肉麻、且有一點散文技術;孫大川提出這篇較像「拿著相機,東照一張、西照一張」,雖有地區意義,但較平面;廖玉蕙亦認為雖有自然寫作的清新易讀,但較平淡。

舒國治認為「無聲的海岸」不算出色,但一點一點進到鄉鎮的嚴重問題,有一點層次;廖玉蕙指出此篇歷史資料堆砌,較缺乏情味;孫大川亦認為此篇雖四平八穩,但比起其他寫生態的作品仍較弱。

廖玉蕙認為「閱聽『山海經』」以綠島為書寫場景,頗有歷史感的滄桑;但孫大川期待綠島應該能寫得更豐富,且看不出作者被「山海」啟蒙了什麼?舒國治亦認為作者抓不住綠島的山海來寫,題目過大。

「松蘿的呢喃」亦是寫生態的作品。孫大川認為其扣緊鄉鎮來寫,對族群議題有切身感受,美中不足的是文學性弱;廖玉蕙認為此篇雖有些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典故,但的確缺乏文學滋潤。

兩票作品「痲瘋島」,廖玉蕙投票的理由是痲瘋議題正熱,且此篇的辛酸寫來具體,文字不錯;孫大川亦認為這篇的文字頗有文學味;舒國治則認為文獻較條理化,若不是此議題,可能帶不起閱讀興致。

三票作品「空白海岸」贏得三位評審一致推崇,廖玉蕙認為不論食衣住行、地理人文交錯、人事變遷的流動皆豐富周延,資料安排妥當,用「點到為止」的方式,是程度高的作者。舒國治認為這篇好在不講太多個人的情緒、憤怒與仇恨,有一種文學人的修煉,鋪陳的方法亦不特別文藝腔,讓人驚喜最平常的左營也能這樣寫,自成格局,是「很懂自己什麼地方跟別人不一樣」的作者。孫大川認為作者既深入、又保有一點距離,所以能保持幽默、輕鬆的思考;鄉鎮的線索清晰、又有一點隱藏,讓讀者想像、感受,孫大川笑說:「很想再多給一點分數」。

討論過一輪後,三位評審一致認為沒有第二次投票必要,討論決定給獎方式。評審認為除「空白海岸」外,其他都達不到中水平,建議只給一篇首獎,開玩笑道:「如果這篇給八萬,其他都一萬就好!」但主辦單位仍希望為其他參賽的106篇多爭取一名評審獎,經過討論,決定「痲瘋島」獲評審獎,另一名評審獎從缺。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6121700290,00.html



2006.12.17  中國時報 ■評審意見---關注 舒國治

時報文學獎中的「鄉鎮書寫」類,最能看出參賽者看待臺灣各處角落的眼界。不知怎的,似乎大夥看望這塊小小土地究有點不知如何用眼的味況;且看大多的參賽文章皆沒有找到有趣的題材。

首獎的「空白海岸」是難見的佳篇;眾人皆知左營之為海軍軍港,卻不無利可圖左營還能被描寫成諸多有趣事蹟。

第二獎的「痲瘋島」,說的是古代金門八景中的「董嶼安流」一景曾是金門痲瘋病患的棄置地,後因國共對峙,又將病患渡海移放至台北新莊的「樂生療養院」,而今「樂生」面臨拆除,痲瘋病人究竟何處是家,此種喟歎。此篇之寫法,亦可見出近時新一代文者對社會與家國等等事體之關注也。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6121700291,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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