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上尖頂的巫師帽,作法前往地心神的領域,找尋婦人走失的靈魂,鑽入長長的甬道,撥開前面的草叢、蟻塚與螞蟥,忍受窒悶污濁的地穴空氣和刺鼻的煙塵。

鈴木清吉最近的心情很像河裡的漂流水,橫七豎八,心亂得很,老覺得他左邊的肩膀在作怪。按照阿美族人的信仰,良善的靈魂是駐息在右邊的肩膀,左肩則是邪靈棲息之處,為了驅逐進駐左肩的惡靈,鈴木清吉在供奉天照大神大麻的神社打手印作法一番,卻依然故我。他為此很苦惱。

他想到很久沒回去探望他的伊娜,與母親談談心,也許心會舒坦一些。離開神社,繞過那株以前懸掛獵來的人頭的大枇杷樹,鈴木清吉感到週遭鬼氣陰森,飄盪無依的惡鬼遊魂,彷彿依附到他的左肩,心忐忑的來到母親的家。

一進門,喉嚨無緣無故的痛了起來,脖子一下子變得又紅又腫,伊娜和他說話,他被自己喑啞不似人聲的回答給嚇著了。隔天一大早,規劃好的野球場舉行破土典禮,不僅里漏派出所的警察都將出席,連花蓮港官廳也將派代表列席,萬一他失了聲,無法引領族人吟唱祈禱祝詞,情況將比不久前忘了前兩句的禱詞更嚴重百倍。

在一個神社的祭日,神主鈴木清吉完成儀式後,接著引領信眾拍手祈請天照大神降臨,唱誦禱詞時,一開口,竟然腦子一片空白,忘了前面兩句,舌頭好像被什麼東西咬住,在嘴裡打結,硬是發不出聲。幸虧信眾熟悉經文,運腔誦念,似乎沒察覺神主出了狀況。

從擔心如何應付明天的大場面回過神,鈴木清吉發現手上拿了一根鐵釘,更神奇的是鐵釘由一片檳榔老葉包住,他下意識的摸摸脖子,溫溫黏黏的液體,手上沾了血跡,他用釘子刮的。

鈴木清吉為自己在施行阿美族巫師的治療而大吃一驚。這一驚非同小可。自從他潛入吉野日本小學,偷吃垃圾箱裡學生吃賸的便當被抓住後,笛布斯被校長改名為鈴木清吉,從此他一心一意想做個真正的日本人,擺脫了陪伴他度過童年,米侖山下來那個別人看不見的大巨人阿里蓋蓋。

他命令大巨人從他的生活消失。後來他聽說這個阿美族神話裡的巨人,其實不是什麼好東西,雖然他可以在海面行走,不會被淹死,不過,阿里蓋蓋運用法力遣走部落的丈夫,趁他們上山打獵,他把白天變成黑夜,自己變成丈夫的模樣,調戲獨自留在家中的妻子,又把私生下來的孩子一個個吞吃下肚。鈴木清吉覺得讓大巨人消失是做對了。

在日本小學校一邊打工友一邊讀書接受教育,鈴木清吉刻意與部落減少往來,讀完師範學校回到家鄉,當了神社的神主,也都是伊娜來探望兒子。

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那麼輕易就找到這隻鐵釘,而且哪裡來的檳榔老葉?

族人信仰,只有治病的巫師才具有法力,用鐵釘刮身體上不舒服的部位,將污穢不潔鬼祟轉移到有鐵鏽味的鐵釘,治療後,把這沾滿邪穢的尖銳物拋棄。如果病情太過嚴重,則巫師手持番刀,面向北方祭拜,然後手執番刀橫面劃過病人的頭、身體,割除不潔穢物,這樣治療的儀式叫做「慕蘇利」。

鈴木清吉給自己膊子劃了那麼幾下,臨走向伊娜告別,聲音又恢復了,他以為只是暫時失聲,他的喉疾並不是靠作法而治癒的。

回家路上,他回想伊娜告訴他的一些事,做母親的看到久不踏入家門的兒子,喜出望外,嘮嘮叨叨說了最近發生在部落的情事,其中有一件令她憤憤不平,要她當神主的兒子挺身而出,為族人討個公道。

今年十月,秧苗插種入土後的第七天,族人照例在東邊田野的祠堂舉行祭天敬祖的「米撤禮信」祭儀,漢人把這個節日稱為阿美族拜土地公,往往也拿香米來拜,湊上一腳。

「漢人到我們祠堂拜他們的土地公,本來各拜各的,今年我們舉行米撤禮信,哎呀!」伊娜兩個肩膀高聳,表示她的驚訝:「哎呀,一尊漢人的土地公,金金的,大刺刺的擺在我們香位前面……」

祠堂本來就是阿美族人建的,漢人如此喧賓奪主,引起憤怒,照理應該把漢人金身的土地公請出去。然而,生性和平的族人氣憤歸氣憤,在耆老勸說之下,只把漢人土地公移到香位的左側,舉行米撤禮信儀式時,祭師特別向祖靈聲明,雖然漢人的金身土地公和班炸(阿美族人自稱)的神靈香位並列,他們心中祭拜的可是族人自己的神。

各個家族用糯米糕、米酒、檳榔、荖葉以及家族祭壺供奉後,盛裝的族人由巫師帶領,群體出動,個個揮舞著雙手,奔向田野,一邊跑一邊作勢踩死妨害稻米生長的害蟲,最後回到祠堂,結束今年的米撤禮信祭典。

前面神社在望,鈴木清吉把族人與漢人的土地公之爭拋諸腦後,推開日本宿舍的紙門回了家。

上床前,他手指按住喉嚨,重覆與自己大聲說話,確信聲音順暢無礙,不致影響明天野球場的破土典禮,他將領唱的頌辭,才放心入睡。



日本人看中阿美族青年強健的體魄,打算由日本派來的教練訓練出一支蕃人野球隊,在大阪博覽會上參加比賽,當做「蕃人觀光」的另一個節目。

距離神社不遠的山坡,本來是阿美族的聖山之一,日本人強行要把聖地夷為平地,開闢為野球場,他們把耆老的反對視為迷信。

「說什麼會重蹈運動場的覆轍,觸怒聖地的神會受到懲罰,」日本人萬分不屑地說。「前年運動會開幕那天,不過是颳風出了點小狀況,第二年不就完全沒事了!」

野球場破土典禮如期舉行,輪到鈴木清吉代表阿美族人上台唱誦祝賀之詞,舌頭又被咬住了打結,嘎嘎作響竟然唱不成句。日本人在阿美族的祈禱詞混入日語,鈴木清吉一向能朗朗上口,此刻腦子一片空白,祈禱詞好像被擾亂的樂譜,胡亂的跳躍。

就在這時,陽光突然黯淡下來,一陣怪風從南邊掃過來,夾雜著黃色的炎塵。天降黃塵,儀式台都籠罩在沙塵風暴中,典禮被迫停止,台上的貴賓紛紛逃逸,混亂裡,鈴木清吉感覺到一圈黃色的濃霧把他整個包裹住,他看不到前面的方向,空瞪著眼睛,自覺像隻白天看不清楚的貓頭鷹,一股澈骨的寒意從腳底昇起,雙腿漸漸麻木,膝蓋僵直,無法邁開一步。他已經不能走路。

至此鈴木清吉不得不相信神靈在懲罰他,懲罰他沒有維護族人聖地。四肢不能動彈地躺在床上,那種從腳底往上一吋一吋麻痺失去知覺的痛苦,喚起他小時候的記憶。

那年他十歲吧,到竹林後放牛,突然喉嚨一甜,吐出一口口紅色的液體,他以為吃多了野生紅莓,然而,那不是果汁,他吐的是紅紅的血。回家後鮮血還是不斷噴湧,四肢力氣漸漸消失,走路都不能成直線。

突如其來的怪病使他的伊娜憂慮困惑不解,鄰居幫她找來一個名叫嘎瑪雅的女巫師,看看她骨頭都已經變軟的兒子能不能起死回生。

巫師來到時,他的伊娜訝異得張大了嘴,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巫師的黑衣,戴了尖頂帽,騎在一個男人的背上。嘎瑪雅兩歲成巫,被她父親背著到處去做法事。

小女孩嘴裡吐出來的可是大人的聲音,她對躺在床上的男孩說:

「你要成為我們的孩子,以後不能吃雞、蔥蒜。」

接著,男孩聽到虛空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

「往海邊南方一直走,聽到打雷往回走。」

那天晚上,十歲的笛布斯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一群巫師圍著藤床跳舞,重重的腳步聲擊入深不可測的地心,引起嗡嗡的迴音。醒過來後,他感到眼睛後多出一種神識,好像與神靈極為接近,看著祂們幌來幌去,頑皮地跟他搗蛋。

不藥而癒後,他在吉野移民村的遭遇改變了他的一生,尤其是改名鈴木清吉後,自覺已經脫胎換骨,與從前的笛布斯劃清界線。

很快地,那種走路時隨處可看到神靈,籠罩在一團有知覺發光的黃霧的感覺消失了,他沒有依照虛空中的那個聲音的指示,往海邊南方走去,聽到打雷第一道光閃過,搖頭就跑。他的身體也不再渴望被土地包圍,會想到美侖山聖地挖個洞穴把自己埋在土裡。

虛空中的聲音說:他一躺到土裡,他就會往上飛,沿途燈火輝煌,最後來到一個石門,門上浮雕著一個特別的標誌,他會看到巨大的岩石一塊塊站立起來,變成巫師,在風中旋轉跳舞,他也加入舞蹈的行列。

變成鈴木清吉後,他與成巫已經無緣了。



兩腿麻痺了,不良於行的鈴木清吉,被抬到部落邊緣,嘎瑪雅女巫師的神壇。為了避過日本警察的耳目,她在溪流盡頭隱僻的竹林叢中,帶領族人偷偷舉行傳說的祭典。一年當中,日本統治者只准許阿美族人舉行三個儀式:米撤禮信春天祭祖、米拉帝斯捕魚祭、美利新豐年祭。

嘎瑪雅女巫師可不顧日本人的規定,按照農作物生長時序,在長方型的空地舉行儀式,因為怕日本警察發現,這些儀式只好摸黑晚上偷偷地舉行,有些孩子參予的儀式,像五月的米發發驅除祭,那是稻穗成熟,害怕收割前鬼穢鳥雀偷吃稻殼,影響收成,巫師祭鬼趕鬼的儀式。部落小男孩用一支檳榔葉的葉鞘綁緊,像掃帚一樣,抽打一隻象徵田間害蟲、老鼠的柚子,一邊把它打出村子外,一邊高聲大喊嚇走惡靈。

夜裡舉行米發發驅除祭,不可能有小男孩參予,怕驚動日本警察,也不敢大聲喊叫,儀式只好無聲無息地進行,嘎瑪雅女巫神和族人都感到非常彆扭,不舉行心中更難受。

鈴木清吉被抬進神壇時,嘎瑪雅女巫正在為一個失魂落魄的婦人驅魔。

望著瘦得皮包骨,臉頰無肉,看起來像瘦猴一樣的嘎瑪雅,沒有門牙的嘴檳榔不斷的女巫師,鈴木清吉記起十多年前,她騎在她父親的背上走來為他作法治療,臨走前,她用大人的聲音說,等她自己長大,她將會成為笛布斯的人,迷卡拉夫入贅到她家。

兩歲成巫的嘎瑪雅一句話,為兩人訂下了終身。

一心想變成日本人的鈴木清吉,當然不把這預言當成一回事,倒是他伊娜害怕女巫師對男家出爾反爾,運用巫術報復,提議認她為乾女兒,成為一家人。

鈴木清吉無法想像自己入贅給這個一天到晚和一群女巫師到海邊唱歌,喝得爛醉,不喝酒時,沒有門牙的嘴檳榔嚼個沒停的嘎瑪雅。

請女巫師為她驅魔的婦人,七天前去探望祖先的墓地,回家後渾身發冷,嘔吐不停。

「渾身也沒有力氣,原先一個半天可作一分田,墓地回來後,體力只能做一半。」

婦人說。她夢見一個灰頭土臉的人拿走她的衣物和綁腿,她上去想把衣物追回來,走了很久,後來就迷路了。

嘎瑪雅告訴婦人,她的「影子」(靈魂)跟著鬼魂走了。

「如果妳的衣物被壓在Kawas那些鬼神住的地方,不算太底下,那還可以回來,如果衣物已經看不清楚,或者路上有牛糞、狗屎等不乾淨的東西,」女巫師判定:「那就沒有救了。」

她戴上尖頂的巫師帽,作法前往地心神的領域,找尋婦人走失的靈魂,鑽入長長的甬道,撥開前面的草叢、蟻塚與螞蟥,忍受窒悶污濁的地穴空氣和刺鼻的煙塵。

嘎瑪雅女巫師突然雙手撳住喉嚨,好像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一旁觀看的鈴木清吉脫口而出:

「有地震,地心路塌了,她身陷險境,被困住了。」

婦人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你怎麼會知道?」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101900491,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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