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的時候,父親離了家,以前總能聽見他騎著摩托車進院子,噗噗噗車子熄火的熟悉的聲音,後來就聽不見了,問媽媽爸爸哪去了,還回不回來?媽媽說,海太大了,爸爸的摩托車過不了海。就這樣,一個黃髮褐眼的洋娃娃在北京的大院裡長大,幼兒園小學中學一路上來,在家跟媽媽也說中國話,她說,像她這樣以中文為母語的洋孩子,全中國也就那麼五六個。

楊澤形容八十年代頭一年在普林斯頓校園初識卡瑪.辛頓,「模樣像極了歌手瓊.貝茲」,但那天在台北我先聞其聲,怎就是一北京大姊的口調,話匣子一開還不好停,尤能聊家常里短,說故事本領。卡瑪一家子,從父親母親,到曾是著名原子彈專家的姑姑,到拍紀錄片「農村三部曲」、「八九點鐘的太陽」、「天安門」的她自己和作品裡的人物,無不是傳奇,中國土地上不凡的真血肉。

我老好奇她小時候的事,父親韓丁從中國返美被白色恐怖列成黑名單,沒收了護照,那媽媽不能帶你回美國嗎?那時美國比中國還危險,她就說到了姑姑韓春,二戰時參加了著名的洛思阿拉莫斯實驗室,參與了第一顆原子彈的試爆後,堅決反對原子能用於軍事目的,韓春等人將新墨西哥沙漠試爆後的綠色結晶體寄給美國各州州長,遊說反原子彈,一九四八年韓春去了中國,美國極為緊張,一直到中國造出原子彈,美方仍懷疑韓春的角色,麥卡錫主義盛行那些年,韓春始終是被強烈攻擊的目標。

卡瑪說,韓春究竟有沒有幫助中國製造原子彈,一直到獲得諾貝爾獎的楊振寧到中國訪問,還親自向官方權威人士提問,清清楚楚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九十多歲的韓春至今還在中國,大半輩子給了中國的農村,傳奇的不只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經歷,還有怎麼樣說都說不明白的,為一種理想的獻身,我們覺得抽象得摸不著,故事只能是故事,也許令聽者神往,但對後來選擇用影像述說像文革、六四事件的卡瑪來說,可能已是深種於靈魂的人間價值。

卡瑪在台北五天四夜,辦了三場紀錄片討論會,擠爆了月涵堂,造成小旋風,她向觀眾細述為什麼「天安門」影像的筆觸裡有她對北京教師梁曉燕的敬重,或者為什麼選擇天安門母親丁子霖的鏡頭為結尾,還有難度更高的文革故事裡毛澤東秘書李銳李南央父女等敘述主軸的選擇,都有一種史家的功力。大白話說,為什麼卡瑪的影像故事會有感動人心的力量?就是她的鏡頭裡牢牢掌握了人性的價值感,理想的價值感,明白告訴你歷史的紀錄和重述不會無是無非,人民的記憶就是能使掌權者畏懼!

卡瑪說,二十一歲回美國以後,有好長一陣子她對洋人罵中國反感,總覺得我能罵別人不能罵。當外白內黃的卡瑪說怎麼才是愛中國的時候,你必被她的氣勢嚇著,能嚇一跳是好的,這樣每次再聽到誰誰愛什麼國的時候,都可以想一想。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4+112006101900303,00.html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