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你當初對我說過的那句話:「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親自在天安門廣場上,跳一次這支舞碼……」———天地不仁,天妒英才,你的「親自」,不幸竟成了遺響;可是,會有這麼一天的……

那個黑色而巨大的圓,旋轉到第九圈,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燈光在舞台上漸漸弱下來的時候,我當然是有所期待的。開場前季季大姊告訴我:演出後懷民要請你吃消夜,聽聽你的觀感。她帶點神祕地笑笑:懷民說,要你好好看,今晚他會讓羅曼菲上。台北朋友們都知道我這個遠來浪客的身分與一個特殊日子的關聯———況且,又是在一個驅冤化孽、祭祀亡靈的節慶裡,跨越那個忌日。我的已經被歲月和世故磨礪得相當粗糙的靈魂,祈盼著一下沉烈的撞擊。

我等待著。

彷彿地老天荒一般的旋轉

視線緊緊盯注的前方,冥黑中只有一束追光,籠著一個隱約可見的軀體,屈立迷茫,如同一支彎折的箭。良久良久,在台下中正廣場的幾萬束目光,恍若穿越了冰河洪荒時代一般漫長、僵硬的注視下,它緩緩蠕動起來了。舞台空闊。耳邊隱隱傳來鋼琴沉重的琶音。不經意的燈光和不經意的形體。可以漸漸看出的旋轉———舞裙和舞步,都似乎是被重力拖曳著,不情願地緩緩轉動起來。

旋轉。舞台愈加變得幽深漆黑而追光燈愈加變得熾白眩目,肢體的意向卻是沉滯莫名的。———還是這旋轉。黑色的長裙和披散的短髮在轉動中漾起了波瀾,像是一陣掠過頭頂的歡笑的微風。———旋轉。肢體開始扭曲,那個可以漸漸分辨的端秀的面容,也是扭曲的。———還是這旋轉。舞台上潮水一樣湧起的琴音把偌大的中正廣場淹成一片死寂的平潭,只有視網前方那個熾亮的光斑,在黑迷迷中時大時小、若急若緩地旋轉著,裙裾似乎被撕裂,五官開始變得破碎模糊。———還是這旋轉。———當我下意識開始明白,眼前面對的,就將是這麼一具永無休止旋轉下去的軀體,扭結著、痙攣著、伸張著、卑曲著旋轉下去的軀體———天哪,那舞台上冥茫的黑暗,以及這黑暗之外躁動著的整個世界,彷彿,就全然定格在這旋轉之中了!

———旋轉,旋轉,旋轉。還是這令人暈眩、令人靈魂出竅的旋轉,這彷彿地老天荒一般的旋轉啊……

用舞蹈表現一個宏大悲絕的歷史事件

我視網幕上倏然閃過:廣場絕食進入情景最慘烈的一天———天安門5月19日那個熾日如火的中午,滿城徹響著救護車的尖嘯聲。我守在勞動文化宮門前的北京知識界聯絡站,赫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年輕的背影,在採摘天安門觀禮台左側花壇裡的鮮花!———當時整個廣場秩序井然,為著不給當權者落下話柄,大家都非常小心地維護著這種安寧、祥和的氣氛。我迎上去想探問究竟,他回過頭來,頭上紮著絕食學生的白布頭標;我馬上注意到,酷熱的中午,他身上卻披著一件厚厚的草綠色軍大衣,對著我的,是一張瘦削的、白亮得近乎透明的臉。這張慘白而俊秀的臉,砰的一下在我心頭撞起來的感覺,就是———暈眩。彷彿他隨時都會被風吹起、被大衣壓垮的那種暈眩。我想,紀念碑下那些被饑餓和熱情榨乾了血色的年輕的軀體們,或許所發生的第一個不適的生理反應,就會是這個———暈眩,缺血的暈眩?他向我粲然一笑,語聲微弱緩慢:我是清華絕食團的。幾個餓暈過去的女同學醒過來說,她們想看鮮花———我們男同學醒過來想到的都是要喝水。所以我就出來給她們找鮮花。我請他到我們聯絡站的棚子裡小坐一會兒,向他介紹在座的幾位他熟悉名字的作家、學者。他就那樣靜靜地抱著鮮花,一張蒼白透明的臉淡淡地、略帶呆滯地微笑著,輕輕說:我也喜歡文學,學運完後我要找你們聊文學。然後,我目送他緩步離去。我清楚記得,當我在逃亡路上,聽說天安門大開殺戒的當晚,倒在槍口下的北京學生中以清華的最多,我眼前倏地閃過的,就是這張白亮得近乎透明的臉!在腦海轟然襲來的一片空白中,我生出的第一個生理反應即是這個———暈眩。是的,就是這天旋地轉、天崩地裂一般的暈眩,這如同永劫萬復的輪迴一般的暈眩;就是此刻舞台上,這不期而遇的、令人動容令人窒息令人肝膽俱裂的旋轉著的暈眩啊!

淚水決了堤似的,從我臉頰上滾落下來。……

以上這段文字,寫於十四年前(!)的1992年。這是一篇寫完了無處發表、而今天已成了殘篇的文字。原因還依稀記得———域內不必說,當時海外的幾家華文報章,談文學的嫌它「太政治」,談政治的又嫌它「太文藝」。一位編輯如此對我說:可寫的東西很多。值得為一個舞蹈,這麼大費周章嗎?阿多諾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恥的。」———我懂。稿子擱下了,卻擱不下一段塵封的心事。直到多少年後的那一天,驟然讀到羅曼菲英年病逝的消息,驚愕良久,耳畔久久響起的,是那個晚上,她用輕緩的口氣對我說的話———

「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親自在天安門廣場上,跳一次這支舞碼……」她撩了一下落在眼角的頭髮,語調變得略略憂傷,「只是怕到時候,我已經跳不動了……」

那晚演出完後,蔣勳兄把我領到後台,林懷民兄又把我引到正在卸妝的羅曼菲面前。兩對目光剛剛交接,張開的臂膀已經把彼此緊緊擁在懷裡了!「懷民告訴我了,今晚觀眾席裡會有一位從天安門出來的朋友,我在台上就知道,跳起來的感覺就不一樣……」

我們兩個人淚水滂沱。懷民、蔣勳也在一旁盈淚唏噓。

「要真在天安門廣場跳,你的感覺就更不一樣了……」我喃喃說道。

我是柴玲,我還活著

淚眼相看,素面的她甚至比舞台上更顯得五官清麗。我簡直震驚不已:這麼一個瓷器樣精細、纖巧的軀體,是怎麼能在舞台上完成那個絕對超越生理極限的、足足旋轉了十三、四分鐘、簡直是舞蹈史上空前絕後的「大鏇子」的?(聽說,羅曼菲之後,「雲門」已經很久沒有人敢跳《輓歌》了;或者說,即便扛得下來,也跳不出羅曼菲的感覺了!)我感歎著說:絕了,絕了!你這舞實在是跳絕了!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你們只用這麼一個旋轉動作,就把整個「六四」悲劇的全部情緒、意蘊———激情和浪漫,悲情和慘烈,絕望和無助……等等等等,這麼洗練、這麼準確地表達出來了!確實,至今想來我還很難想象,用舞蹈表現這樣一個宏大悲絕的歷史事件,還有什麼樣的立意構思和肢體語言,比用這麼一個單純的旋轉,更直白而又更豐富、更凝練精準而又更震魂攝魄的!我聽說,這個名叫《輓歌》的舞碼的原題是:《我是柴玲,我還活著》,便好奇地問他們:這支舞,究竟是怎麼編出來的?

「———天旋地轉。」懷民吟然一笑,很斬截地回答我,「那幾個白天、夜晚,天天伏在電視機前看天安門的消息。聽到槍聲響起來的那個晚上,我就是這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懷民望一眼羅曼菲,「那天早晨,電視裡傳來了柴玲逃亡中的講話錄音,『我是柴玲,我還活著……』聲音很微弱,卻把我的心撞得很重很狠。我便給羅曼菲打了一個電話,說:曼菲,你馬上過來我這邊一下……」

羅曼菲輕輕用紙巾抹了抹眼角,赧然笑起來,說:「我一大早趕到他那裡,他給我放響了李斯特的鋼琴曲,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天旋地轉。你試著跳跳看……」

蔣勳在一旁微笑著:「語彙很簡單,過程也很簡單。」

偉大,常常出於簡單。一個記錄著偉大歷史事件、也必將在人類舞蹈史上留下偉大紀錄的經典舞碼———《輓歌》,其誕生過程,就是這麼簡單。

我不知道,自己十幾年前的記憶是否有誤,其細節,與今年剛剛慶祝了建團三十周年的「雲門舞集」的有關紀錄,是否吻合?但我深信:《輓歌》的創作以及羅曼菲的旋轉舞姿,是值得在史冊中留下重重的一筆的。

她是真正用靈魂跳舞的人

深夜,懷民和蔣勳要領我出去消夜,嘗一嘗台灣最有特點的小吃———「蚵仔煎」,也邀上羅曼菲同行。她客氣地婉謝了。我才注意到,在舞台上炫亮照人的她,其實在台下,是一個素樸內斂、不喜歡社交應酬的人。我們坐在清簡的巷頭小店裡喝番薯粥、吃蚵仔煎,散漫地聊著。聊起當初在芝加哥和懷民的相遇相識———當其時,「雲門」正迎受著又一波商業大潮的衝擊而面對第二次「關團休演」,懷民兄正形孤影單地在紐約、芝加哥等地雲遊,和我們這一撥被「六四」狂潮沖到海外的大陸流亡知識分子———劉再復、李陀、甘陽和我等等幾個,在李歐梵的芝加哥家中相遇了。那晚,懷民請我們看「雲門」的《薪傳》錄影,也許是《薪傳》獨特的激情語彙與剛剛經歷的血火歷練相吻合,也許又是同為被政、商兩股狂潮沖散的「天涯淪落人」,整整一個晚上,我們的淚水流在一起,話語關不住閘門,自此結為莫逆。八九年底,懷民從《九十年代》看到主編李怡對我作的長篇訪談,專程從紐約打來一個長電話,說:反思,我看你這篇訪談是真正開始從具體事件抽離出來,進入反思的層次,我很喜歡……。至於跟蔣勳的交情,則就更久遠了。蔣勳在一旁笑著告訴懷民:早在沒有發生「六四」之前,他在北京雙榆樹的小家,就是兩岸探親解禁之後,我們第一波造訪北京的台灣作家、詩人們的落腳點———我和王拓他們,都在他那個小斗室裡喝過酒,吃過「德州扒雞」……

我向懷民感慨著:每次看「雲門」,都讓我生出一種宗教感———你們是在用靈魂來跳舞,在形體裡悟道……

「可是,也有舞蹈界同行批評我,現在已經沒有人要這樣跳舞,讓舞蹈承載這麼沉重的意義了……」懷民謙和地笑著,「你老兄從來是雲門的知音,我已經讀過你談雲門的好幾篇文章了……」他似乎還沒有從適才的演出盛況裡抽離出來,沉吟說道:「今晚的羅曼菲真精彩……她是真正用靈魂跳舞的人,她也是我們雲門舞台上的靈魂……」

我們一定要在天安門廣場上播放羅曼菲的《輓歌》錄影

窗外人聲熙攘,過著「中元節」一道又一道的祭祀亡靈的「送神」人流。我知道這是民俗鼎盛的台灣相當隆重其事的大節慶,四處香火繚繞,河燈閃爍,祭神招魂,化解冤孽。可我眼前不斷閃過的,仍舊是舞台上羅曼菲那個似乎永恆旋轉著的黑色而巨大的圓……

……

彈指之間,又是十幾年的光陰,在海天相隔中飛逝了!

哪位作家朋友說得好:「奧斯維辛之後,不寫詩,也是可恥的。」我們這個民族,百年來經歷的災難,實在是太深太重了。都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詩窮極而後工」。可是,當今時世,我們這個華夏千年詩國,詩———從民族憂患中凝結出來的詩情、詩性、詩篇,又實在是太少太少了!然而,林懷民、羅曼菲和她的《輓歌》,卻是一座旋轉的雕塑,一首形體的詩篇,一幀真正的從歷史的大愛大恨中凝結出來陶煉出的詩畫與詩酒、詩史與史詩。那天,從報章看到載譽榮歸的導演李安,在林懷民的陪同下觀看羅曼菲的《輓歌》錄影而忍不住掩面飲泣的照片,我的眼眶熱了。又是一年「六四」忌日將臨,我從箱底翻出了這篇舊稿,心裡默默地,為天上的羅曼菲,許了一個願———

曼菲姊(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我知道你的好友知己、觀眾「粉絲」成千上萬,你一定不會記得我了。但我卻永遠記得你當初對我說過的那句話:「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親自在天安門廣場上,跳一次這支舞碼……」 ———天地不仁, 天妒英才,你的「親自」,不幸竟成了遺響;可是,會有這麼一天的:渺小如我,也一定要拚畢生之力來還你這個願、踐你這個約———也請此刻讀到這篇文字的讀者,到時候一定要提點我———當那一天終於來臨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在天安門廣場上豎起一個碩大無朋的大銀幕,向成千上萬公開緬懷紀念「六四」英烈的社會公眾,播放羅曼菲的《輓歌》錄影。讓羅曼菲飄飛的黑裙短髮連同那個永恆旋轉的大圓,親吻那片撒落無數鮮血、汗淚的土地,舞動天安門、紫禁城的飛簷金頂,充盈於天地廣宇之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