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生活,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找房子成了生活最重要的首要大事,紐約房子任一代又一代的行者進駐,日夜輪轉,舊房客走了,新房客又來了。每一個房客的血緣面目也許都可以畫一張世界地圖了。

在紐約生活,常常光顧的不是超市而是街角某個不知從哪個國度移民來的小店面,因為超市是應付大宗採購,而街角小店卻是供應每日的突發必需,諸如一包菸、一條巧克力、一包泡麵、一粒蘋果、兩條香蕉、一把花……

把每個小店面串起來,就是一個移民的地圖。修鞋店是韓國年輕老闆和年老的蘇聯人修鞋匠、乾洗店和修改衣服店是華人臉孔、起司糕餅小舖是義大利人、聯邦快遞公司是猶太人,手套圍巾和香料焚香乾果店是印度人、美髮店是波多黎各女郎……又或者看一眼紐約報刊登載的色情女郎照片廣告,像是聯合國的描述,從金髮尤物到黑髮小貓……應有盡有,任君挑選。

啊,他們對我發出各種英文的口音,轉過身卻一連串吐出他們的原鄉語言……,這是紐約,沒有人會奇怪你的不標準英文口音,沒有人會討厭你老是忘不了你的家鄉話。你活得愈有特色,你愈有自己的品味,你在紐約就愈有被注目的機會。

新舊兩個世界

紐約的舊公寓和新摩天大樓宛如兩個世界,一九二○、三○年代紐曼哈頓追趕摩天大樓,使得這座曼哈頓島愈發像是一把超巨大的不規則梳子,新大樓明亮耀人的鏡面玻璃與拋光金屬板屢屢照出行旅者的疲倦身影,光亮的摩天大樓,金融的核心。空間轉成大樓,我行走在高樓切出的幽谷之間,中城金融區的臉孔蒼白而勢力,這時我的耳膜忽然響起貝克特的歌(在城市的壓迫衝擊),「正午消失了,熟悉已久的大地上,已然矗立起一座座的水泥大山。」

而舊公寓卻常陷入昏黃,藝術家最愛窩居的老區。金融與藝術,形成紐約的兩大主體。在蘇活區某畫廊掛著一個句子:「ART IS MONEY」藝術是金錢。沒有金錢就沒有藝術,因為今日的藝術已是深切和金融掛勾,或者我們該說,沒有金融誰有餘力顧及無法溫飽的藝術,而藝品收藏家也常得仰賴這群可能為富不仁的金融家。

紐約客步履匆匆,紐約客不僅說藝術就是金錢,時間當然更是金錢。

而我要說「ART IS ARTIFICIAL」,藝術是人造的,是人造的藝術。

行走人造的大樓,如峽谷走道巨風旋轉成形,是足以吹起如瑪麗蓮夢露的裙子。一如地鐵駛進時的風灌入,揚起我的髮絲如天使之兩翼,而總是冷不防在黑暗地鐵的藍光擺動裡遙想起原鄉的戀人或過去種種……

我第一次看見曼哈頓是透過幾張全景式的明信片俯瞰角度,一些空拍照來初識我即將履及的城市。那空拍角度,使得曼哈頓更像是一座海中巨島,人之神話島。棋盤上的高樓大廈像是紀念碑,讓我興起許多奇特的視覺感,相較於我所出生的南方平房,我的視覺因為觀看角度的改變而坐擁新世界之感。

等到飛機逐漸靠近曼哈頓上空,一張綴滿華麗珠子的絲絨夜景乍然呈現在異鄉客面前時,那確實是難忘的。

一九九四年,我發出在曼哈頓的第一張明信片給家鄉媽媽看看我所生活的紐約新世界時,我媽在後來的電話裡對我說,驚死人,這城市房子那麼高,倒塌了往哪逃?

我在紐約寒冷之境想著老媽的原鄉雲林老厝,那低矮不見光的竹管厝,若是移植到曼哈頓,也可以成為一件具「異國情調」的作品了。

異國情調,紐約最擅長的氛圍。

而我在這裡也徹徹底底在他者的目光裡成為一個非常具有「異國情調」的符碼,我知道這也許是一種異質所帶來的陌生化美好想像。

然而紐約就是一座徹底「異質化」的大城,緣由於它不斷地注入新的移民與廣納新的文化,因此每一回它對我而言是既新又舊,在熟悉裡又不斷有陌生化注入,這是為何一再去紐約也不會厭倦的原因吧(不過,紐約物價高漲,普羅女郎得勒緊腰帶度日才行)。

不朽與流浪

「流浪」是紐約大街最獨特的一味,流浪之中,有厭世者、被棄者、放逐的人、藝術邊緣人、精神潔癖至無容於體制者……最在紐約流浪。

把所有的家當放在一個推車裡是流浪漢的特徵之一,巧的是這裡的黑人流浪漢常穿著軍綠色的絨外套。其實我不忍心按下我手中的快門,深怕打擾他的安靜,於是用長鏡頭來拍之。

流浪之外,卻是常年不動的一種經典。不遠的攤販擺售著不朽的肖像:詹姆斯迪恩、瑪麗蓮夢露。

流浪漢和經典肖像,同在街頭曝著光,卻是兩種絕然不同的氣質。

唐人街

有生活在紐約而不到唐人街的人嗎?

很少,我指的不只是兩岸三地的華人喔,還包括紐約客。唐人街是各種種族都愛來的地方,因為物價便宜,蔬果新鮮,西洋男人又可把中國美眉,而不想花錢買正版的人正可至此買盜版品,從手錶到影帶應有盡有。

然而我其實到唐人街總感心驚膽跳,濕漉漉的地、摩肩接踵的人……扎實營生的氣味裡,藏污納垢著許多犯罪許多色腥。

成衣廠裡的女工也許從來不需要說英文,餐廳裡的廚師跑堂也不需要說英文……他們自成一個國度,一個拉一個,唐人街快成大陸人的天下了。

暗巷的樓,寫著物理治療,其實就是紅燈戶。徵物理治療師就是徵妓女囉,老男人在騎樓就著矮桌打牌,唐人街充溢著故事,卻也讓人迷惘。大些樓裡有許多的房間以兩班制出租給異鄉人,裡面只有一張床,一張床兩班制,白天給夜班的人睡覺,夜晚給上白天供的人睡覺。營生者渴望在紐約發跡,然紐約發跡談何容易,能生存已屬不錯了。

來唐人街通常不是為了便宜,更多是為了想念家鄉口味的胃蕾。金門百貨是必然去採買之地,買泡麵又是必然之舉。有時買點茶葉,或者買點臘肉滷味等。新東陽和義美食品皆有,蝦未先蛋捲包子水餃粽子……,來這裡才發現自己難成為西洋人。

過年前是必然和留學生朋友一起來此採買年貨,而所謂年貨就是包水餃的物品,從青蔥到餃子皮,唐人街讓人想起尾隨不去的原鄉口味,原鄉口味的另一端連結的是母土的氣味。

免費書店是我閱讀區塊

五十七街有兩家書店是我常去的,一家是Hocker Art books,另一家是Rizzoli Bookstore,藝術圖書豐富的書店,Hocker比較像舊書攤,Rizzoli卻裝潢優雅,如美麗宮廷。我常在此翻閱畫冊,免費閱讀。

另外,以前當學生時,離開畫室通常都會去四處走走,喜歡這樣的強烈對比。先是走去卡內基廳一帶,卡內基廳最有名的音樂紀錄是柴可夫斯基曾在此親自指揮表演自己的作品,吸引無數的紐約客。伯恩斯坦威靈頓公爵和托斯卡尼尼等人也都在此演出過,近代的披頭四在此演唱時曾掀起紐約客的粉絲瘋狂。而我喜愛的加拿大遊唱詩人柯恩和哈瓦那的爵士樂手們也都在卡內基廳登台過。

觀光客來到卡內基廳都不會忘記光臨俄羅斯茶室,裡面的俄國帝王華麗飲食氣息濃厚,深紅天鵝絨座椅搭配金黃銅器,是紐約茶室之最。它的起士蛋糕是我吃過曼哈頓最好吃的甜點。

在畫室和真實人生巨大斷裂的對比中,我還會走到離畫室不遠且物質金光閃閃的第五大道,若是我的衣服還沾上畫室的顏料,我會有種流浪的蒼莽感,這讓我在物質金光閃閃世界產生了一種全世界我只剩下我自己之感。

離開畫室後走到第五大道,好像只是為了看看和自己不同人生的他者,又或者只是為了一種調劑,放任目光看著物質文明的堆砌櫥窗,看著豪華雕琢的大樓,看著浮世男女。

以前老和我晃去Saks Fifth Avenue和Bergdorf Goodman一樓塗抹化妝品或口紅的南西早已自裁辭世,而常和我至此美眩百貨公司如廁的南韓女同學喜娜也失聯。只有我舊地重遊,在此昂貴的黃金哩路遙想起我的青春與她們的交誼。

時光悠悠,川普大樓黃金閃閃,一切俱舊,唯它不老啊。

二十三街至三十三街一帶

很多年前,起先我來到紐約是因為要到二十三街的紐約視覺藝術學院報到,所以二十三街成了我抵紐約的一個重要段落,即使後來因為學費高昂且學校教學方針非我所喜之故而提早離開這所學院,但是仍然對此記憶猶深,加上有些同學仍有聯絡,因此這一帶仍是我當年常活動的區域。

二十三街和第六大道之間的週末日跳蚤市場亦盈滿我的記憶行囊,如今這些「跳蚤」進駐了我家,它們化身成兩把復古椅子、一架迷你鐵製電風扇、一個繡花包包、一件皮大衣、一只機械式手錶……。

時間閒時,在紐約走路是很長的事。從二十三街走到三十三街的梅西百貨也是我以前常走的路徑。更遠還走到三十四街第五大道的帝國大廈,再從第五大廈走到時代廣場,這時回程才腳痠地選擇搭地鐵。

落腳曼哈頓時,每回見到來紐約玩的朋友總是要陪陪他們到帝國大廈登頂,搭上擁擠的高速電梯,心臟總是緊縮一陣。八十六樓的平台觀景台刺激著我的雙目,啊紐約,生活在紐約,如果沒有談戀愛,還有什麼意思呢。當時我總是望著燈火通明的城市如此地心想著,不知我的那些女性朋友心裡在想些什麼?而那些夢想,於今又過了多年,我們還有一樣的夢想嗎?

當夢想變小,我們就知道我們老了……

街上有人放著這樣的歌……是比吉斯合唱團的歌吧,唱得讓人心碎啊。

就像我回到台北,還常常想起曼哈頓,這座讓人易心碎的城市,它吸納了我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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