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維亞,你永遠在迷路。即便你不斷將地圖轉向要走的方向,即便總有好心的路人比手畫腳為你指點迷津,你依舊會輕易迷失在有陽光照射的巷弄中。那有著阿拉伯圖騰瓷磚裝飾的鵝黃、赭紅、純白牆面,塑造了一個龐大迷城,任何指南至此皆失去作用。

迷宮的起點

Hotel Regina。我說。

我在塞維亞機場四處問人:到這家飯店該搭幾號公車?但似乎沒人聽過這家飯店。

週末的旅遊服務中心關門大吉,隔壁的警察局也空無一人,最慘的是,西班牙南部人幾乎不說英語。這下可好。我轉往數家租車公司求助,多數人都搖搖頭,壓根兒沒聽過Hotel Regina。好不容易有個會說英語的小姐告訴我,到Hotel Regina得搭兩班公車,她在地圖上指出路線,「你得先搭公車到市區,再去問人該換哪一班公車。問題是,今天是週日,我也不曉得機場公車得等多久。」她聳聳肩。

旅伴P對英語不具信心,問路這檔子事從旅程的開始便是我的責任。然而西班牙南部果真像旅遊書所告誡的,英語非常不通行,這和旅途的上一站比利時實在相去甚遠;偏偏我一向仰賴的遊客中心此刻無人服務……。我嘆了一口氣,用國際預付卡打電話到飯店求援,話筒那方的一個男生操著生澀的英語說:「對不起,我們沒有機場接送服務,你得坐公車到市區,再搭C4來飯店。」

Hotel Regina在地圖的西南角,看起來距離市區應該不遠。我在心裡咒罵起比利時那家幫我們訂飯店的旅行社,竟然信誓旦旦Regina位在市中心!

確定通往市區的巴士站就只有機場門口這一處之後,我和P枯坐在長椅上無奈地等著公車,黃昏的風漸漸吹來涼意,我瑟縮在長椅上,一面觀察那些拼命抽菸的司機是否值得信賴,一面盤算著萬一公車遲遲不來該如何說服一路省吃儉用的P搭計程車。當我們等了將近一小時,缺乏耐心的其他觀光客紛紛改搭計程車離去,P終於打破沉默,主動提議搭計程車的可能。這真讓我鬆了一口氣。

出發前聽過太多觀光客在西班牙被搶的事。天色已暗,即使有P為伴,我也難掩忐忑心情。塞維亞在昏黃的街燈下散發出濃厚的神秘氛圍,這與任何指南所描述的陽光燦爛形象完全無法聯想;更恐怖的是,計程車飛快地穿梭在一條條極小的巷弄中,每條小巷長得都一模一樣,無從判別方向,每一個轉角都像是墮落的黑獄。

這下子只能祈求聖母瑪莉亞了。

就在河邊的某個轉角處,司機在昏暗的小巷中間緊急煞車,雙手一攤,用西班牙語說:「Hotel Regina。」那個R有著漂亮而道地的彈舌音。我抬頭看右邊那家有著三面旗子飛揚的小飯店,這可不是在燈火闌珊處嗎?

這兒也是我們闖入塞維亞迷城的起點了。剛剛接電話的白胖年輕男生取出地圖,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我的問題──哪兒吃得到Tapas、公車聯票上哪兒買、往返市區該搭幾號公車、哪一家的Falmenco最好看……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第一個晚餐該上哪兒解決?

聖羅倫佐廣場(Plaza de San Lorenzo)是他推薦的最近地點。雖然已是晚上七點多,但距離西班牙人吃晚餐的時間還有一兩個小時,此刻能果腹的只有小酒吧了。P嚷著要吃旅遊指南上推介的西班牙開胃小菜Tapas,我們在廣場旁的小酒館跟老闆花了至少十五分鐘比手畫腳,愈講愈大聲,小酒館裡或站或坐的食客瞪著大眼看我們的滑稽演出,沒有人蹦出一兩句英語解圍,所幸P對肢體語言的解讀能力比我強,我們總算吃到了還算令人滿意的炸魚和花枝。

回程時,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短短十分鐘腳程的路程,我們竟然迷路了。

然而這不是我們在塞維亞六夜唯一的一次迷途,除了離開的前兩晚,每天從公車站到飯店這條路,我與P都像是遇到鬼打牆似的。粉黃與純白牆面上用瓷磚漂亮鑲嵌著的街名──Santa Ana、Santa Clara、Santa Vincent……所有以天主教聖者為名的巷弄全都任性地朝自己喜愛的方向蜿蜒而去,這裡不時興棋盤式街道;我們將地圖轉來又轉去,所有的指路人給的方向都不一樣,我們迷失在僅有一個車道那麼窄的無數小巷裡,每個轉角的雜貨店都掛著一模一樣的啤酒招牌,我們被近似的牆面、窗台與錯亂的記憶所引導,愈慌亂愈找不到飯店街角牆上的那尊聖母馬利亞浮雕……

Hotel Regina是我們在塞維亞這個龐大迷宮的起點與終點,考驗我們對這座南歐阿拉伯風城市非理性的迷戀。

迷霧迷途

在塞維亞,迷霧中盡是俊男美女。

塞維亞的冬天始終陽光普照,頂多來一點厚重的雲層嚇嚇觀光客,在我所旅行的六夜中,不曾見過起霧。

然而尼古丁煙霧卻是最煞人的風景。那些有著深刻輪廓、渾圓俏臀的美麗女郎,以及混合著吉普賽、阿拉伯、伊比利血統的俊美男子,選擇用抽煙釋放他們的憂鬱與愁苦,到了近乎病態的程度。

塞維亞人是我旅遊近三十國所見最喜愛吞雲吐霧者,即便是在禁菸的餐館,依舊聞得到煙味;公車站牌前,你永遠看見臨上車還捨不得丟掉香菸、拼命大口猛吸尼古丁的年輕男女。走在街上,迎面而來的女郎手邊總是刁著一根煙,男男女女,以煙做為社交禮儀,以煙做為防禦面具,我納悶那些不抽煙的人究竟如何在塞維亞存活。

我與P皆痛恨煙味,然而不論我們選擇哪一家餐館,永遠躲不掉煙味。那日我們搭公車到衛城Itilica看羅馬遺跡,用餐的小酒館不開放戶外座位,我揀了靠窗位,將窗打開,試圖稀釋滿室的煙薰味,不料一陣風吹起,滾滾黃沙也吹進屋裡,我只好再將木窗關起。當下,真想哭。

離開塞維亞的前一晚,我跑去看第三場Flamenco。開演前我進洗手間,推門而入便被迎面而來的濃重煙味嗆到──兩名濃妝豔抹的Flamenco女郎正忘情地吞雲吐霧,旁若無人地交換燃燒的尼古丁,猶如美國鄉村俱樂部的上空酒吧後台,我對Flamenco舞者宿命而淒美的想望在瞬間瓦解,立刻奪門而出……

我在塞維亞的第二天便病了,咳嗽得十分厲害。我一直認為二手煙是無法讓我迅速痊癒的原因之一。在塞維亞,煙霧是驅趕旅人的無情殺手,你永遠在迷途中被煙味追著跑,幾無容身之處。

陽光迷途

P說,中文指南都說,塞維亞有一區都是窄窄的小巷,陽光灑下來時十分迷人,我們去拍那邊的窗台好嗎?

P說的地方是Santa Cruz,那兒的陽台有著萬國旗似的衣服,起風時便生起無限遐想;終年受陽光潤澤的典型南歐牆面,永遠在旅人失落、洩氣、迷途時燦爛迎人;所有的「摸乳巷」都通往一個小花園或小廣場,一個建城之始的希望天地。

那兒也是我們初抵塞維亞時看第一場Flamenco的地方。那晚,我們在一條條有如「一線天」的「摸乳巷」裡再度鬼打牆;為了怕迷路,開演前一小時我們特別從小餐館走到Las Gallos劇場,確認好路線,這才放心地去吃晚餐,沒想到最後還是走錯了一個岔路,我們再度迷失在黑暗的迷你巷弄中,怎麼走都覺得不對勁,直到開演前五分鐘才匆忙趕到。

然而這一切的混亂都可以被原諒,只因為塞維亞的陽光是如此慷慨。每天早晨盥洗時,只要打開浴室窗戶,我就可以從天井仰望藍天,即便偶爾氣溫偏低,即便我仍在病中,即便有時已對每日的迷途感到厭煩,那抹灑落在Hotel Regina艷黃牆面上的斜曬陽光依舊鼓舞了我,給予我不可思議的能量……。

P自稱方向感不好,我則是習慣開口問路。每天早上從Hotel Regina出門前,我必定到櫃檯確認今日該下車的公車站,我的地圖上便留有黃色、粉紅色螢光筆與不同原子筆留下的指路筆跡,那看來實在輝煌。P則是全程認真地辨認方位,她還帶了西班牙商務辦事處印製的小指南,上面有好幾條不同顏色的建議路線,然而你永遠無法按照那些路線行走,因為總是會被迷人的陽光所吸引,不知不覺便走岔了方向。

我和P,就像兩朵向日葵,永遠追著安達魯西亞的太陽跑,永遠拒絕逆光行走。

迷途通行證

塞維亞的公車地圖只標大站,不像台北的公車路線圖那麼地鉅細靡遺,剛開始時我們往往只能確定所搭乘的公車方向是正確的,卻搞不清楚該在哪一站下,因此只能不安地拿地圖比手畫腳地詢問乘客。最難忘的是前往西班牙廣場的那一日,我與P對於該在哪一站下車有了不同意見,我於是詢問一位長得像發胖的亞蘭德倫的帥帥老先生,他非常熱心地帶我們下車、過馬路,臨別時還不斷用西班牙語叮嚀我們走正確的方向,我與P都忍不住分別和他拍了紀念照。

一直到我們離開塞維亞前三、四天,P與我才學會靈活運用公車,我們搭公車去買開往巴塞隆納的火車票、去西班牙廣場曬太陽、看Flamenco、去朝拜地圖上所有的地標,最後還跨越護城河,到郊區去看了夢想中的白色小鎮……我們總是坐到大站,再步行前往目的地。步行、問路與迷路總是耗去許多時間,然而最後我已不再與時間拔河──當你對大方向感到篤定,迷途便開始樂趣橫生,因為你知道終究會抵達目的地。

離開塞維亞那日的清晨,我與P搭計程車前往火車站,看司機駕輕就熟地在昏暗的巷弄裡穿梭,我已不像初來乍到時那般忐忒。想到那短短十分鐘的車程若改搭公車便得耗去至少半小時等車、換車,我不禁失笑──塞維亞就是這樣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城市,迷途不過是通往城市內裡的通行證罷了。

這令人團團轉的城市,總有萬般風情令旅人吞下對她的種種怨懟與咒罵。我那張留有各路人馬指路痕跡的地圖,在我離開前一日不知遺落何方,令我萬分憂傷。然而我永遠會記得,2005年冬天,我如何在生命的轉角處踩了緊急煞車,我逃離台灣,卻在塞維亞投入另一個迷城,那些指路人,那些地圖,那些指南,那些對生命既愛又恨的迷惘……不知在塞維亞,誰會撿到那張留有我生命印記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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