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哨」是「掃蕩報」副刊的名稱,掃蕩報是國軍創辦的日報,抗戰時期以報導戰地新聞創造巔峰,抗戰勝利改名「和平日報」,台灣成立分社。一九四九年大陸撤退,總社遷臺北,七月恢復掃蕩報原名。我經常寫一些散文向「瞭望哨」投稿,自己覺得很受歡迎。

一九五○年二月某日,我有一篇文章在「瞭望哨」發表,使用筆名「黃皋」,文章末尾多了一行小字,加上括號,寫的是「黃皋兄請來編輯部一談」。幸虧我看副刊一向仔細,沒有錯過這一條重要的訊息。

掃蕩報編輯部設在昆明街,樓上辦公室,樓下排字房。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瞭望哨」的主編蕭鐵,他心直口快,他說他想建議報社增加一名人手,專門校對副刊,同時參與副刊的編務,做他的助手,如果我有興趣,他可以推薦。乍聽之下,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蕭老編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細,那年代「匪諜就在你身邊」,他竟敢拉拔我進報館。那時我漂流失業,天無絕人之路!可是我沒有工作經驗,他很輕鬆的說:「你一個小時就可以學會」。

副刊兩種「主菜」

說來像傳奇的情節,就這樣,蕭先生把我帶進新聞界,我的人生開始有了軌道。果如他所說,校對使用的那幾個符號,我馬上學會了;然後他教我怎樣發稿,甚麼幾號字,幾分條,幾批、幾行、邊欄、頭題……。他告訴我,編副刊、技術並不重要,構想才重要,構想來自思想,思想最重要

那時各報副刊的「桌面」很小,端出來兩種「主菜」,一種是西洋幽默小品,一種是中國歷史掌故。「瞭望哨」不登這兩種文章,蕭主編說,「這不是文學」。他認為大報一定要有文學副刊,文學副刊要反映當時人的意念心靈,一道一道菜都是熱炒,不上滷味和罐頭,即使有少數文章水準差一點,也算是對文學人才的培養。皇天在上,天生他一對眼晴,簡直是為了發現我,掃蕩報是軍報,「瞭望哨」以軍中一般官兵為主要讀者,當時以軍中生活做題材的文章,大都以高姿態俯視士兵,他們筆下的人物或憨態可掬,或愚忠可憐,那種近乎開心的筆調,你說是幽默,大兵們看來是歧視,我從來不犯這種毛病。

進了掃蕩報,才知道副刊嚴重缺稿,郵差每天送來幾封信,徒勞你望穿秋水,發稿計算字數,常常需要我臨時趕寫一千字或五百字湊足,我總能在排字房等待中完成,同事們大為驚奇,我開始受到他們的注意。

還記得當年「瞭望哨」發稿,我跟蕭鐵主編有如下的對話。他交給我一篇稿子,告訴我「這篇文章是抄來的!」那作者當然沒一個字一個字照抄,那時逃難,誰也沒帶著藏書,這位投稿的人讀過一些文章,記得大致內容,自己重寫一遍,他以為渡海出來的人少,大陸和台灣之間從此斷裂,別人很難發覺。既然是抄來的,副刊還登不登呢?主編最後裁決:「咱們缺稿,登他一次」。

有時他交給我一篇稿子,告訴我「騙子!他來騙稿費!」那些文章總是稱讚自己的仁風義舉,或者誇耀在工作崗位上有了不起的貢獻,或者如何受到某一位大人物的禮遇沾沾自喜。怎麼知道它說謊呢?「千萬不要欺騙讀者,讀者有第六感。」既然如此,副刊還登不登呢?「咱們缺稿,讓他騙一次。」

有時候,蕭先生也拿出一些文章,先稱讚一番再交給我,羅蘭的散文,尹雪曼、駱仁逸(依洛)的小說,他都評為「上品」,他的語氣總是十分誇張,或是精華,或是垃圾。那時候還有王聿均,符節合,余西蘭,高莫野,傅漫飛,藍婉秋,都受到蕭老編的稱讚。

寫一篇文章多一個罪狀?

進了掃蕩報,這才認識新生報副刊主編馮放民(鳳兮),中華日報副刊主編徐蔚忱,民族報副刊主編孫陵,並且有機緣聽到他們談話。那時各副刊都鬧稿荒,那些有名的作家,從大陸逃到台灣,驚魂未定,惟恐中共馬上解放台灣,清算鬥爭,多寫一篇文章就多一個罪狀,竭力避免曝光。

恰巧此時發生了一件事。一九五○年五月,中國文藝協會開成立大會,張道藩主持,事先發函邀請給文壇名宿梁實秋、錢歌川,兩人沒有回音。那時前輩小說家王平陵協肋張道公籌備會務,他仗著道公和梁實秋、錢歌川都是朋友,就替他們在簽到簿上簽名,增加大會的光彩,採訪記者根據簽到簿寫新聞,都把梁和錢兩人的大名放在前面。第二天,這兩位名教授看到報紙,馬上寫信給報館鄭重聲明:「本人並非文協會員,從未參加該會」。報館「來函照登」,作家們笑談文協開張沒查皇曆。

他們也談到本省作家是文壇將來的希望,但是現在,掃蕩報是軍報,從未接到本省作家的稿子,中華日報是黨報,也跟本省作家結緣不多,新生報是省報,跟本省作家有歷史淵源,承他們不棄,有些往還。馮老編說,文章上副刊,總要「辭氣順暢、內容生動」,否則怎麼發得下去?「是否可以開一個周刊,專門做本省作家的園地?」馮老編毫不客氣:「那怎麼行?你拿他們當中學生?」

那時台灣收復未久,找排字工人很難,掃蕩報排字房的人馬是從大陸上帶來的老人,都是寶貝,也都是大爺,他們給校對立下規矩。

那時校對工作的程序是這樣:排字房先把文章一篇一篇揀成鉛字,印一張初校「小樣」送給我校對,我用紅筆把錯字挑出來,錯字改正以後,再印一張「二校」的小樣,我再校一遍。排字房通知我,校對應該在「初校」的時候發現所有的錯字,「二校」時、校樣上應該只有工廠「漏改」的字,不能能有「漏校」的字。兩校之後,工廠拼版,印出「大樣」,校對看大樣的時候,只看文章轉接有無錯位,應該不再修改任何一個字。

「吃下」錯字

我完全照辦,可是有一天,改正錯字的工友來找我,把我校過的二校校樣往辦公桌上一摔,「你改得太多。」我告訴他,初校的校樣沒仔細改,留下這麼多錯字,他說,「二校還有這麼多錯字,我們工廠來不及做,影響出報的時間,誰負責任!」他的意思是由我「吃下」那些錯字。排字房的習氣如此,所以掃蕩報各版錯字特別多,編輯部束手無策。

一個月後,我見習期滿,獨立作業,排字房又通知我,他們只對原稿負責,原稿如有錯誤,由編輯負責,編輯發稿之後,不能臨時修改原稿,即使改一個字,他們也斷然拒絕。

第一天,我多發了一篇五百字的短稿,我希望這篇短稿揀字以後存在排字房裡,準備拼版時機動使用。揀字的工友擅作主張,把這篇五百字的短文抽出來丟掉,拼版的時候我到處尋找,那裡還找得到?

有一天,拼版的工友站在樓梯口大叫:「副刊的稿子發多了,版面沒法拼起來!」我趕緊下樓,多出多少字呢?多出一行!那就刪掉一行吧,時間緊迫,匆匆忙忙刪了一句,第二天看報,刪斷了文氣。從此以後,我發稿時一個字一個字計算清楚,十個字一行,每一篇文章要排幾行,拼版時要在第幾行轉折,我用米達尺在報紙上畫線,務要做到一行不多、一行也不少。

我在掃蕩報副刊工作的時候,接連發生重大新聞,參謀次長吳石伏法,韓戰發生,美國第七艦隊保衛台灣。吳石官拜中將,在陸軍本部主管作戰,握有軍事的最高機密,這樣一個人居然是中共臥底的高級間諜。這條新聞佔了各報頭版的頭條,掃蕩報號稱軍方的報紙,居然單獨把它漏掉了!原來跑軍事新聞的記者根本不知道吳石被捕,沒有盯住案情的發展。那位記者嚴重失職,依然每天高視闊步,屹立不搖。

漏掉韓戰新聞

掃蕩報漏了吳石伏法,中國廣播公司台灣廣播電台漏了韓戰爆發,新聞界的兩大軼聞,都要從蕭鐵說起。那時我跟廣播還沒有任何關係,蕭主編在台灣台新聞科兼差,偶而帶些印象回來。北韓突然進攻南韓,他根據外國通訊社的報導寫了一條新聞,他把稿子交給新聞科長,那科長是台灣本位論者,他說:「韓國打仗,跟我們台灣有甚麼關係!」拿起新聞稿揉成紙團,丟進字紙簍。他下班走後,蕭老編把紙團揀回來裝在口袋裡,第二天節目部開會追究責任,蕭從口袋裡掏出紙團,滿座嘩然。不久那位新聞科長另外找到工作,三十五年以後我在美國遇見他,他居然還沒離開新聞媒體。現在我從網上查台灣省文獻會編的台灣大事記,也沒查到韓戰發生這一條。

排字工友對編輯部懷有「集體的敵意」,彼此常有齟齬。排字房設在樓下,黝暗悶熱,到處都是鉛鏽,工友像在礦坑裡挖煤的工人,脫光上衣,滿手滿臉黑灰。排字房跟樓上編輯部是兩個世界,他們的情感或者可以用「階級對立」來解釋?有一位工友考上師範,對我忽然表示善意,把我弄糊塗了。事後回想,他將來要做「知識份子」了,暗地將要在「我們」中間建立人事關係,今後要合作互助了,他改變了立場。

他離職前找我聊天,他告訴我,如果拼版時多出一行兩行,不必刪稿,只要「抽條」。那時活字版用六號鉛字排文章,工友在兩行鉛字之間嵌進兩片薄薄的鉛條,每一片的厚度是六號鉛字的八分之一,這兩片鉛條可以抽掉一片,抽掉八片就可以多出一行空間。有時候。拼版也會缺少一行兩行,出現空白,這時可以「加條」,也就是把兩行鉛字之間的鉛條增加一片,每增加八片就填滿一行。

「掃地出門」,「蕩然無存」

他說,副刊編輯要準備一些極短的補白稿,每篇只有五行十行,一篇一篇預先檢字校對打印小樣,拼版的時候緊急使用。那時排字房有一項規矩,編輯當天發稿的字數不能超過當天的需要,如果超出了,他們退回來,我怎麼能預先儲存?他笑了一笑說:「從明天起,你帶一包香菸進排字房,你把香菸往拼版台上一丟,甚麼話也不用說」。

這番指點真是暗夜明燈,可惜他離職以後掃蕩報就停刊了,我沒有福氣享受改變後的工作環境,他們也沒有福氣每天抽一包免費的香菸。

後來知道,掃蕩報的後臺是黃埔同學會,停刊前,報社託人向同學會會長陳誠進言:「掃蕩報有十八年歷史,停掉了可惜。」據說陳誠的回答很輕鬆:「中國大陸有五千年歷史文化,不是也丟掉了嗎!」

掃蕩報停刊後,報社使用原有的設備開辦印刷廠,一再虧累,改成掃蕩出版社,更難維持。副社長程曉華作了一副對聯紀述其事,上聯「掃地出門」,下聯「蕩然無存」,橫批「消而化之」。

後來我進了徵信新聞報,眼見領導人英明果斷,意志貫徹,員工都必須放棄自己的性情習氣和小圈子,以報紙的利益為第一優先,這才明白掃蕩報應該停刊。多年後舊人重逢,相互嗟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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