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統計,光去年一年,台灣有超過四百萬人次前往大陸旅遊、經商。但在解嚴之前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三不政策」時代,一張無形的網架在台海之間,禁制兩岸人民的往來,包括一九四九年跟著國民黨軍隊來台的外省百餘萬名士官兵。

從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七年,昔日娃娃兵、青壯軍官成了「老芋仔」。一九八七年,台灣民間發起了「老兵自由返鄉運動」,老兵們從沙場走上街頭,打破「絕對服從」與「忠黨愛國」的政治信仰,成為當時風起雲湧的街頭運動中最為鮮明的族群,促使台灣在一九八七年底正式開放返鄉探親。

「父親十六歲那年在湖南衡山鄉下,挑了兩個空竹簍到市場,準備幫母親買菜。路上碰見國民黨政府招兵,這十六歲的少年放下竹簍就跟著去了。此後在炮火中輾轉流離,在兩岸的鬥爭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見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外省第二代的作家龍應台,曾經如此描述她父親的親身經驗。

龍應台曾在文章中描述,她帶著老父親看國劇「四郎探母」,幕落燈亮後,發現坐著輪椅、拄著拐杖的白髮觀眾全淚流滿面,這種「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遭遇與心情,是百萬外省老兵的集體經驗。

三不反作用 累積返鄉運動能量

八○年代,台灣偷偷經由各種管道赴大陸的民眾愈來愈多,但台灣當局仍緊守「三不政策」,在香港加緊搜集情報,調查曾赴大陸的人;一九八五年之後「非法」到大陸探親民眾愈來愈普遍,逐漸積累促成「老兵返鄉運動」的能量。

同一時間,戒嚴已進入第卅個年頭的台灣也開始一場翻天覆地的蛻變。從七○年代末期發端,橫貫整個八○年代的反對運動,到了八○年代中期已臻成熟,禁忌紛紛被突破,一如蓄滿水的水庫,老兵返鄉運動就像輕按下的閘門開關,瞬間狂瀉而出。

荒唐的年代 想家被罵台獨分子

「連想家都是罪名!」即使已經過了廿年,老兵返鄉運動發起人之一的姜思章憶起那段親情被政治撕裂的歲月,痛楚仍浮現臉上。不滿十四歲就被國民黨抓來台灣當兵的姜思章,曾經因為思鄉情緒得不到紓解,加上痛恨國民黨,一度從軍隊逃跑,後來被關了三年,「那真是一個荒唐的年代啊!」也因此種下他日後積極投入老兵返鄉運動的根苗。

一九八七年二月,許國泰、楊祖珺、張富忠、范巽綠等民進黨人士發起返鄉運動,發表「自由返鄉運動宣言」,除了替老兵請命外,還包括因中壢事件流亡海外七年多的許信良等黑名單人士。

四月,「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成立,老兵們就穿著前面印著鮮紅「想家」,後面是「媽媽我好想你」的白襯衫在街頭上發傳單,在當時被視為大逆不道,老兵何文德遭退輔會職員圍毆,被罵「台獨分子」、「沒有反攻大陸,怎麼可以返鄉探親!」不過大勢難擋,退輔會成為協助返鄉的單位。

那年母親節 一排老兵哭著遙祝

那一年的母親節,老兵首度集體以「母親節遙祝母親」的名義舉行大會,當一整排的「想家」在台上一字排開,台上台下哭成一團。

風燭殘年的老兵走上街,這群向來被視為是國民黨、兩蔣的堅定支持者,以一句簡單卻最無從抵抗的口號——「想家」,衝垮威權體制的最後防線。

走在老兵隊伍後,經常可以看到黨外人士拉起要求政治改革的布條。老兵與黨外人士在街頭上並肩作戰、相互關照。在那個黑暗的年代,來自不同領域、不問分由的社會底層各自燃亮小小的燭光,溫暖了彼此更留下許多動人的光芒。

跨族群運動 黨外人士並肩作戰

此時老兵返鄉運動已成為跨族群、性別、階級、統獨的社會運動,許多學者、文化界、媒體紛紛加入聲援的行列。八月,政府宣布考慮開放一般民眾返回大陸探親;十月,政院通過「台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正式宣布開放一般民眾自十二月起可赴大陸探親。

十一月二日,台灣紅十字會開始受理探親登記及信函轉投,當天預定上午九時開始登記,凌晨就人山人海,幾乎衝破大門,辦妥手續的高達一千三百多人,十二月,第一批探親老兵終於踏上返鄉路。

然而,這段路,他們走了整整四十年才到;一轉眼,這條迢迢返鄉路,又過了十八年。



家書徵文頒獎》家書已老 「回不去的是時光」 【記者蔡惠萍/台北報導】

由外省台灣人協會主辦的「家書徵文比賽」昨天舉行頒獎典禮,來自大江南北的榮民寫下長達四十年無處投遞的家書,字句裡布滿戰亂的蝕刻;昔日與老兵攜手抗爭促成政府開放兩岸通信、探親的黨外「老兵」也特地趕來,老兵們相聚一堂,場面分外感人。

徵文比賽共吸引了兩百多位參賽者,其中一半是這輩子只拿過槍桿子絕少提筆、髮蒼視茫的老榮民,不論是過去或現在,總是居社會邊緣的老兵勉力地寫下自己痛苦的離合故事與逃難經過,讓這些家書讀來分外感人卻又殘酷無比。昨天會場來了許多參賽者,有的拄著拐杖,更多的是中年子女陪著年邁雙親出席。

主辦單位還邀來當年「前進雜誌」主要成員張富忠、范巽綠夫婦。張、范人不但是老兵返鄉運動靈魂人物,兩岸尚未開放通信前,前進雜誌冒「叛亂」大罪,透過范巽綠住香港的姐姐轉信。

身為外省第二代的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范雲也有類似的家族經驗。她說,這些家書現在看起來不合時宜,但每一封家書都是傷痕文學;她父親在開放探親後也踏上故鄉,但他並未因此舒眉展顏,她也是過了很久後才知道,原來,對父親而言,「回不去的不是家鄉、而是時光。」

可貴的是,參賽者除了「當事者」之外,還有許多是第二代、第三代書寫祖父輩的血淚故事,「六年八班」的得獎者田威寧從小在桃園眷村長大,她來到現場一度有種錯覺,「我覺得好像來到當年眷村改建的村民大會…」寫完這封「給爺爺的家書」,她覺得自己好像還了爺爺的心願。

【2006/02/13 聯合報】



縮影之一》40年鄉愁 五度娶妻 只想找個家 記者羅曉荷/台北報導

定居國外的李梅蘭,自小在台南眷村長大。她父親在大陸有老妻,李小姐母親過世後,父親曾娶過泰國新娘,也曾到對岸娶了長沙妻,八十五歲還暪著家人赴對岸尋覓老伴,但不待第五任妻子入境台灣即溘然長逝。

李梅蘭一開始不能接受父親一再娶妻,並指父親荒唐,但父親反駁「我明媒正娶,有何荒唐可言?」直到父親大殮時,大家才領悟,父親幾度入花叢,只是為了找一個家,只是想圓四十年來的彼岸鄉愁。

外台會舉辦家書徵文比賽,李梅蘭寫出父親的故事。李梅蘭的探親故事,其實是父親一生鄉愁的縮影,她父親雖一再被騙,仍一次次赴對岸尋找老伴。

李梅蘭的母親,在她父親六十餘歲時罹癌過世,父親在母親臥病時,已悄悄和河北老妻連繫上;李梅蘭母親過世後,父親曾赴香港居住半年,鄰人知道他要去香港,紛紛託他帶家書回大陸。

當時李梅蘭的父親把所有的信放在大皮箱裡,但被機場安檢的警總人員發現,並大聲叫「喲,把整個村子的信都帶上了」,李父氣急敗壞罵「你們父母都不用捎信回老家嗎?我們剿匪抗日,連封信都不能帶嗎?」雙方爭吵後,對方讓步,要求李父撕掉所有信封,讓警總人員沒收,信還是可以帶走。

李父就帶著一大包不知該寄往何處的無頭信,進入香港。

從香港回台後,李父娶了泰國新娘,結婚當天,金鍊子、金戒指一樣不少,四年後新娘一拿到身分即求去。恰好政府開放大陸探親,李父回了河北,從河北回台灣後,告訴子女「我要去桂林玩」,此去竟一個月,子女四處打聽,才知他去了湖南,根本沒去桂林,而且是去湖南娶妻。

李父還從湖南捎信回台,「大喜之日,席開廿桌,熱鬧非凡」,這名湖南長沙新娘跟著李父回台後,過了八、九年,李父愈來愈不能忍受長沙女子無度的花費,有次送她回長沙探親,行李超重多付了兩萬餘元,李父心知,此女帶著這麼龐大行李,應該不會回台灣了。

此時河北老家也來信,李父老妻過世,李父寄了一千美金回老家,請家人厚葬老妻;也寄了一千美金到長沙,要求和長沙妻重新開始,不過,長沙女子果真很快回台,但一開口就是要離婚。

李父在八十五歲之齡,拖著衰疲的身軀,瞞著兒女踏上大陸找新娘,外人盡是笑他老不羞,但李父未待第五任妻子入境就告別人世,結束在這個大時代裡的一個小故事。

【2006/02/13 聯合報】



縮影之二》上學被拉伕 隔32年回夢土【記者蔡惠萍/台北報導】

老兵返鄉運動催生者之一的姜思章,一九五○年上學途中在老家浙江省舟山群島的岱山島,來不及向父母拜別,就被國民黨大撤退時強拉入伍來到台灣,當時,他差四個月才滿十四歲。

早在兩岸開放探親的前五年,姜思章就突破重重禁令,在離家卅二年後,見到猶在老家苦苦等候兒子的雙親。

姜思章來台不久,就在台灣報紙上看到父親登的尋人啟事,當時兩岸信件尚可流通,他按著廣告留下的地址寄回家書,父母才知他去了台灣。不久後,台灣政府嚴格限制與對岸交往,關上大門後,他只能透過第三地與家鄉連絡。

但是想家的念頭日益澎湃。一九八一年,當時競選台北市議員的康水木受他之託,在政見發表會中首次公開要求政府應准許老兵返鄉探親,但受限於當時政治氣氛依舊高壓,因此未成氣候。

姜思章下定決心不再等待。透過大陸親友的牽線下,結識一位願意伸出援手與其母同姓的男子,對方佯稱是姜思章的舅舅,為他向港府申請香港居民身分證,讓他得以以「香港居民」的身分向台灣政府以「回鄉」名義申請出境,踏出返鄉的第一步。

一九八二年,姜思章抱著激動與忐忑的心情坐上前往香港的班機。一下飛機,見到了素未謀面的「舅舅」,立刻前往中國旅行社辦理入境大陸的「回鄉證」。當他進了中國旅行社的大樓,職員得知他來自台灣,立刻低聲要他到地下室,原來,國民黨政府在對面大樓安排特務日夜監視。

歷經百般周折,他終於在上海搭上開往舟山群島的船班。幾個小時的船程,他卻一刻也坐不住。當他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舟山群島映入眼簾,似夢又真,眼前一片模糊。一下船,他看到分離了卅多年老母親及妹妹就站在碼頭的柵欄外等候著,顧不得身旁擁擠的遊客,他當場就嚎啕大哭起來,因激動而癱軟的雙腳讓他幾乎是連滾帶爬撲倒在老母親跟前。

姜思章一踏進老家,發現老家的院落早已坐滿了聞風而至的村民,當時返鄉探親仍是禁忌,就連音訊都難得,因此,大家紛紛帶著在台灣親人的照片、地址、家書,託他幫助轉信、找人,一張張熱切又痛苦的臉孔深深地揪著他的心。

【2006/02/13 聯合報】



范巽綠夫婦 曾當兩岸信差【記者羅曉荷/專訪】

「只是拚命去撞,想把那道門撞開。」廿年前,外省老兵何文德找上前進雜誌負責人張富忠,簡單的一句「我想回家看媽媽」,溶化了張富忠的心;接下來的日子,張富忠使出全力撞開了兩岸探親的大門。

當時張富忠登廣告,凡是想寄信到大陸去的,都可以寄到前進雜誌,由雜誌代轉。那些年,張富忠透過人在香港的大姨子,轉了五、六十封信到對岸,老兵們少小離家,有時連自家地址都記不清,張富忠說,每次看到信上模糊的地址,想到老兵們吃力寫下對親人的思念,都很難過。

張富忠、范巽綠夫婦帶著當年推動老兵返鄉的老照片、老傳單,一同接受本報訪問。

張富忠說,老兵四十年無法回家、無法通信,這在全世界都是很難發生的;當時許多人透過美國、香港等第三地,與大陸親人通信,但老兵是最弱勢、最缺乏資源的一群,他們沒辦法和親人連絡,求助無門。

張富忠當年和老兵姜思章、何文德談過後不久,決定承擔起為老兵轉信的工作,他們鼓勵老兵寄信到前進雜誌,由范巽綠住在香港的姐姐幫忙兩邊轉信,戒嚴時代,兩岸通信是一大禁忌,為了避免日後困擾,張富忠要求老兵寫的信必須由他先看過,老兵們也答應了。

「那時最怕看這些信,」張富忠說,他原來是怕有人在信上亂寫,讓他連累入罪,但後來每次看到信,都難過得不得了,老兵信裡通常寫「我是某某(小名)啊!家裡人都在嗎?」對岸寫的信,多半是「某某死了,某某走了,某某某也不在了」。

張富忠和范巽綠,後來參與了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范巽綠懷孕時還走上街頭呼喊返鄉權,此一運動與海外黑名單返鄉結合後,民進黨中常會也同意推動「自由返鄉運動」,並以「想家」為名發動文宣。

范巽綠是外省人,她有個姐姐住在上海。一九八八年,張富忠與范巽綠赴香港,和范的姐姐在香港碰面,展開爭取老兵返鄉的關鍵努力。回顧當年,張富忠無比感慨,他說,這是蔣經國去世前做的一件好事,但絕不是功德。

張富忠認為,這些老兵和民進黨無淵源,會找上他,是因知道執政者不會幫忙。當年推動返鄉運動的老兵都被國民黨貼上背叛的標籤,「心裡的煎熬、撕裂,外界很難理解。」

【2006/02/13 聯合報】



一開放探親 44萬人次湧向大陸 記者劉永祥/台北報導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政府開放大陸探親,之後赴大陸的台灣民眾急速增加;去年一至十月就有超過三百五十萬人次,十八多年來累計超過三千五百一百餘萬人次。

中共國家旅遊局統計,台灣開放探親次年,就有四十三萬七千七百人次台灣民眾赴大陸,一九九○年倍增為九十四萬八千人次,迄今每年人數都大幅成長。唯一例外是二○○三年因SARS疫情赴大陸人數較前一年減少,但全年仍達二百七十餘萬人次。

開放之初,大批早年離鄉的老兵帶著在台家人返回大陸探視,後來旅遊、商務及其他交流成為民眾赴大陸的主要原因。隨著台商日多,數以萬計的台灣民眾長住對岸,重要年節才返台與親友相聚,形成「反向探親」。

【2006/02/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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