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從某些派別的歷史學者來看,枯葉就是枯葉,而史景遷所描述的乃是想像的產物,在歷史中未必存在。那麼,在這個意義上,行走於暗夜中歷史樹林的史景遷,正如伍佰所形容,是浪漫的。

史景遷旋風訪台,翩然而至,倏然離去,彷彿很不真實。


我望著史景遷,聽著他不疾不徐地說著名字的掌故、歷史人物,心中不禁納悶:這個人真的就是寫下《追尋現代中國》、《太平天國》、《康熙》、《改變中國》的人嗎?就是這個人,出入史料,寫下繁浩英文卷帙,讓我為之陶醉、神馳、激動、感喟、讚嘆嗎?
歷史寫作的奧妙

伍佰在記者會上以「神祕嘉賓」出現,說他讀史景遷,一讀「就停不下來」。然而,史景遷的魅力何在,只是說「浪漫」。伍佰的語言很鮮活、很直接,也很令人意外,似乎傳達出讀歷史很酷、很炫,也讓我益發感覺史景遷來台那種超現實的感受,彷彿是夢到史景遷來台,然後伍佰現身說他是超級書迷,一覺醒來,方知夢也。

讀史景遷的作品也常會有這種不真實的感受。他的作品佈局奇絕,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拼貼著史料,迷離之感,油然而生。他寫太平天國,這場動亂綿延十多年,幾乎動搖大清國本,史景遷在天國餘黨一一伏誅之後,以一幅令人想起布呂格爾(Pieter Brueghel)「童戲」的畫面結束全書:「三五洋人玩著走鋼索,一些人合綁著腳,東倒西歪地跑著,衝向連自己也看不清的終點,一些人在城牆外支起遮陽蓬打撞球……。有些同伴則厭倦於無所不在的死亡氣息……,走到頗具魅力的忘步泉。他們在此手端冰涼酒杯,凝望天兵營寨閃爍不定的篝火,耳邊不時傳來鑼鼓號角聲,逐漸沉醉於遺忘之中。」

一再重讀史景遷的作品也讓我知道,他的拼貼再怎麼奇突大膽,情節的安排再怎麼蕪雜,背後總有脈絡可尋,若能有所掌握那塊「遺失的拼圖」,也就豁然開朗了。

探索歷史內在猶如凝視黑暗

對我來說,史景遷來台的這塊遺失的拼圖出現在他離台那天的早上,我提到他在《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寫的一段話:「在湮沒於荒煙蔓草之後,我們若能撥開纏繞的枝葉,瞇著眼凝視黑暗,或許總還能追索他們的心路歷程。」意外的是,史景遷說到他常在黑暗的林中散步,不時需要撥開纏繞的枝葉,瞇著眼凝視黑暗的時刻,內心總有對未知與黑暗的恐懼蠢動著。他以自己的日常經驗來自比研究史學必須撥開蕪雜的史料,凝視幽暗的過去,才能追索到歷史人物內心活動的蛛絲馬跡。

史景遷這番話提及身處一片黑暗的經驗,把我心中照得一片雪亮。讀他作品時內心隱隱而動的疑問、伍佰的「浪漫」,豁然開朗。

史景遷筆下的人物很有立體感,這是藉助明暗對比的手法而達到的鮮明效果,也就是藉著刻畫人物的慾望,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遺憾與恐懼,使得人物從故紙堆中見顏色,營造出強烈的戲劇張力,彷彿在看一幅卡拉瓦喬(caravaggio)、葛雷柯(El Greco)的畫。

遺憾和恐懼,我相信是史景遷著力描摹的心理狀態,也是史景遷作品中一貫的主題動機。康熙、雍正、岳鍾琪、赫德、鮑羅廷,無一不是如此。我也有過在全然黑暗的野地行走的經驗,那種恐懼令我難忘。史景遷以此比喻歷史寫作,我很能想像箇中況味。

那些未必存在的

歌德的敘事詩〈魔王〉以對話方式敘述一對父子在夜半林中策馬疾行,始終有個魔王在孩子的耳邊竊竊私語,令他驚恐不已。但孩子的恐懼在父親來看都是囈語,都是幻覺。所謂頭戴冠冕、拖著尾巴的魔王,只是縷縷霧氣;魔王的低語是枯葉沙沙作響;魔王的女兒只是搖曳的老柳。

父親眼中所見盡是客觀事實,而孩子眼中的世界則是主觀圖像。這對父子所處的世界完全沒有交集。這恰恰象徵了理性的古典主義與幻想的浪漫主義之間的差異。從理性的眼光來看,枯葉只是枯葉,到此為止,再無其他。然而,孩子受病痛所折磨,想像、幻想的空間被激發出來,而釋放出種種被理性認定為幻覺的東西。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以此為起點,承認、允許想像的空間,在心理機制的運作下,建構了一整個世界,種種女巫、妖魔、精靈悠游其間。它們在現實中未必存在,但卻完全合於人類心理的邏輯。

或許從某些派別的歷史學者來看,枯葉就是枯葉,而史景遷所描述的乃是想像的產物,在歷史中未必存在。那麼,在這個意義上,行走於暗夜中歷史樹林的史景遷,正如伍佰所形容,是浪漫的。

歌德的詩最後以「既疲且累抵家門,懷中孩兒命已終」結束,與其說這是古典精神的勝利,不如說是浪漫精神因為被黑暗吞沒而得以延續。而史景遷這位史學家,從黑暗的林中安然返家,回身走入另一座幽暗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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