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向南方。

從松山機場起飛的航機穿越薄薄的雲層,航行在晴朗的天空。雲絮像海一樣,航機像飛船,彷彿滑行在無涯無際的海域。

從左翼的窗,可以看到蜿蜒的山脈從雲海中聳立,順延著航機飛行的方向,由北向南。這是台灣北南日間飛行時常見的景象;如果夜間飛行,那就是星火點點的城鄉了。

飛向南方,因為一趟旅行,一趟返回少小時熟悉地的旅行,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高雄。一個要去漫步的地方:在愛河畔的鹽埕,曾經是最繁華的市區,如今已褪色但保留著一些記憶的鹽埕。

記憶是留在心裡的過去形跡。

記憶是印記著一些鄉愁的形影。

記憶是牽引的線,帶你回去巡搜著夢。

離開高中時代成長的地方已經四十年,不論在哪裡,都經常會回去,不只因為記憶,也因為根源。在那個地方以南,有更少小的記憶與根源,經由那兒延伸一條線,伸向離開家鄉更遠的地方。

火車的線、汽車的線、航機的線,南北相連,牽動著心。



高中時代的高雄,都心就在鹽埕。從鄰近火車站的校區,有一線公車以順時針與反時針方向,將校區與鹽埕連成一個圓,而愛河就像連接著圓周的直徑。

放學後,有時會和同學一起逛鹽埕。搭上公車,繞著圓周,通常在七賢三路下車。那兒是酒吧街,停泊在高雄港船隻的船員,從越南戰場來度假的美軍,在這樣的街道鋪陳異國風景。

揹著書包走在七賢三路,目光經常搜巡到怦然心跳的情色氣氛,本國風塵女子和外國尋芳客,街頭勾肩搭背。青少年時代,在仍然保守的民風裡,那樣的情景有異樣的氣氛。

相應異樣氣氛的是沿路的舶來品百貨店。舶來,因為是船舶從外國帶來的。那樣的百貨店,販賣當時的精品,與一般百貨店不一樣。鄰街的巷弄,更有「大溝頂」、「崛江商場」或被喻為「賊仔市」的路線商店,展售船員走私的衣飾、化妝品、菸酒。

在那時候,那些店就像時下的名牌商品賣店。只是,那時候的高中學生,甚至大多數人們並不那麼趨附於那些商品。



現在的高雄歷史博物館,在那時是高雄市政府。更早以前,是日據統治時代的高雄市役所。沒有進入過當時的高雄市政府,但走進高雄歷史博物館仍然可以感受到從前的空間意味。

從前的高雄市政府和從前的愛河,有著從前的興味。記得,和初戀的女友在愛河泛舟,從河岸的欄杆鍊條弧線,可以看到風景裡的高雄市政府。那樣的建築物只能以歷史形式存在,連愛河的泛舟都改成有馬達聲的愛之船而不是搖槳小舟了。

在博物館的歷史,呈顯了二二八事件。我的一首詩〈這一天,讓我們種一棵樹〉被印記成事件記憶的註腳。那樣的歷史,在高中的校園裡也印記在教室外壁的紅磚牆上,以槍孔的形式。而現在,以記憶的方式重現在歷史博物館的展示空間,一景一物都會撩起愴傷,因為那撕裂了許多人們的心。

一位在展場解說的志工,曾經在印記槍孔的二二八事件校園擔任教師。他說:高雄從前叫做「打狗」,而屏東是「阿猴」。歷史,要記憶那些消失的事。例如,有一段時間,愛河被曲意改為「仁愛河」以表態某種政治依附;從前的柴山,習慣被改為「壽山」,後來也被曲意改為「萬壽山」。但那樣的變動並沒有市民的認知,愛河仍然是愛河,而不是仁愛河。

高雄市歷史博物館的歷史,映照著鹽埕的記憶。



高中時代到鹽埕逛市街,也曾經大夥兒走過市政府後面的煙花巷。好奇的眼光,忐忑的心。不敢落單失散的同學們,感覺不好意思,又充滿好奇心。就像要探險一樣,也想探一探煙花巷,花柳弄的究竟。

比起七賢三路的酒吧街,市政府後面的風塵意味更濃重些。蜿蜒的巷弄似乎充滿危險,走經其間不只讓人好奇,也讓人害怕。擔心落單被拉進那神祕,似乎又是黑暗的店內。那不只是情色,而是色情。似懂非懂,就在妖冶的女人沿街攬客的氛圍裡。

出賣靈肉,說的就是當年同學們異樣眼光所探看的。而究竟是誰在看誰呢?異樣眼光又是誰的眼光?青春期過敏症的好奇與煩惱,隨著那樣的記憶消失了。



已經不存在了。

那時候,我們去「大業書店」買文學書。而「大業書店」已不存在了。

鹽埕的記憶很多,但「大業書店」喻示的文學況味是一種極為特別的記憶。

記得,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在放學後,到「大業書店」看書、買書。法國作家A.紀德的一套書,是在那兒買的;第一本詩刊是在那兒買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和奈都夫人的詩集,在那兒買的;新興書店翻印的一些舊俄時代文學作品,法國文學作品,在那兒買的。

而「大業書店」已經不存在了。

那是一家書店,但有時候感覺它比現在的「誠品書店」更重要,因為青春時期的文學夢是在那兒點燃的。

鹽埕的繁榮已被愛河對岸不斷興起的新市區取代。儘管有一些老店仍然存在,記憶著昔日的風華,但一家文學書店的消失,意味了某種程度文化性的消失。就像仍然存在的「大舞台」電影院建築物,但只關閉著。鹽埕的變遷中不能留下文化光影,使得這樣的舊市區缺少文化風景,因而不能像許多國家的都市裡,古城或老街仍然煥然另外一種光采。



「哈瑪星」源於日據統治時代海港沿線鐵路「濱線」(HAMASEN)而來,是鹽埕港區一帶的地名。高中時代,常聽哈瑪星足球隊的盛名,一位我同年代的女作家洪素麗,就是哈瑪星人家,讀過高雄女中、台灣大學中文系,後來旅居紐約,常常在國內報刊發表文章,她也是一位畫家。

昔日的海埔新生地,在日據統治時代造街,棋局式街道曾為繁華區。二戰時,美軍的轟炸讓哈瑪星殘破,但戰後,住民重建家園,許多哈瑪星住民經營遠洋、近海漁業,也有相當經濟實力,與昔日鹽埕風華相互輝映。

今天的哈瑪星,也是過去的記憶了。

在武德殿,日據統治時代遺留下來的古蹟,剛好舉行劍道比賽。來自台灣各地的劍道選手,在木質地板比劍踏步的聲音,傳來「氣」、「定」、「力」的修練之道,讓人想起從前修身、講究體魄的心境。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的〈路程〉裡:「父親啊,不斷添加父親的氣魄給我吧!」意味的似乎就是這些。

戰後,武德殿是國府憲兵隊進駐的場所,現在大多以古蹟的形式保留。武德殿的劍道比賽,呈現的歷史不只回到我的高中時代,似乎更回溯到戰前日據統治時代。



西子灣的中山大學是晚近才成立的,西子灣高地的原打狗領事館,現在既是歷史性古蹟,也因應活性展示經營而設置了庭園咖啡。環繞著原領事館的紅磚建築,咖啡座在上午可以看到西子灣的旭日,下午可以看到港口的黃昏。

坐在可以鳥瞰港口和西子灣的原領事館庭園咖啡座,看到船隻從外海進入港口,或從港口進入外海。在港口裡的船隻,吞吐著貨櫃,散裝雜貨、木材,從高雄連結到世界其他港口。

船隻的鳴笛聲,其實也喻示著到臨和離別,因為不只貨物,也有旅客。儘管旅行者已經改變為搭乘航機,但搭乘船隻的旅行似乎更具有旅人的風景,更具有旅愁。

原打狗領事館是比日據統治更久遠的歷史,在戰後戒嚴時期,這樣的港灣制高點叫做要塞區,只能想像不能親近。在我高中時代的鹽埕記憶裡,也只能想像。不是記憶的記憶,就在啜飲咖啡的時際浮現,就在參觀了原打狗領事館正展示的「五○年代白色恐怖紀念展」的影像中浮現。歷史裡有愴痛的傷痕,也有平靜的往事,在咖啡的苦澀和香醇中。



回返的旅程常常是夜間飛行,連■的山脈隱褪了,可以看到地面的燈光像是星火。帶著鹽埕的記憶,帶著高中時代的記憶,也帶著重新探訪的經歷,回到北地,像是翻閱人生的書頁,重讀的行句是過去,有許多新的行句等待去探觸。記憶會印記在心裡,而心裡也會有新的經歷成為後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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