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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史学=文学、美学?

像其他学科一样,西方史学在1960年代以后,也经历了“语言学的转向”,而且还格外明显。这里的主要原因在于,叙述史是西方史学发展的主干,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就是史家记录、写作历史的主要风格。中世纪时期,编年史一度流行,但到了近代,叙述史很快又取代了编年史,成为西方史学的主流风格。一般人以为叙述史与编年史相比,更能体现史家的不偏不倚,让其用旁观者的口吻,冷静地交代历史的发展过程。但其实并不尽然。譬如中国古代的《春秋》,自然是编年史的一个典型。孔子希求在其内隐含自己对时事的批评,他就不得不创造所谓的“春秋笔法”,巧妙地改动几个动词来表达自己的意见。换言之,编年史有它一定的格式,也即“客观性”,譬如时间的顺序,就无法轻易更改。而叙述史则可以给予史家很大的写作空间,任其编排、组织史实,来表现自己的好恶,或者追求修辞的完美。与孔子同时的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就在其《历史》中,编造了一段生动的对话,但后人发现,两个对话者其实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根本不可能见面。

也许是叙述史的这些特点,因此西方史家对历史写作中主观的因素,特别敏感,由此才十分推崇客观的、科学的史学。但由于“语言学的转向”,使得他们感到要想在历史叙述中排除主观的意见,几乎根本不可能,因为叙述必须依赖语言,而语言文字本身有其自律性,作者可以试图将其思想、观点借助语言、文字加以表达,但这一表达是否就一定与作者的思想对号,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一旦写作成文,这些文字就可以让读者自由评判、甚至自由发挥。因此读者是否一定要通过文字理解作者的意图,其实并不重要。由此法国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提出,作者一旦写成作品,他其实就“死亡”了,在其作品的流通和被接受的过程中,不再有什么影响或支配作用。这些意见,在文学批评的领域,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因此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在文学界的流行,早于史学界。譬如阅读、观看同样一部悲剧作品,有些人可以为之感伤不已,而另一些人则可以从中汲取使其奋起的力量。阅读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读者从自己的个体经验与作品的内容相互交融的过程——读者如何读一部作品显然在这个过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近代历史学的发展,则基于下列基本认识:历史著作以传授知识为主,其目的是将一个“客观的”过去“如实地”交代给读者,所以读者似乎就应该是被动的接受者,其阅读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领会史家对于史实的勾画。因此,法国19世纪史家古朗治(N.D.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曾这样宣称,他的历史著作,只是“将历史事实呈现给读者,不加修饰,以便让读者自己做出判断和结论”。[37]但其实,出于法国民族主义的立场,古朗治曾经就阿尔萨斯一洛林的归属问题,与德国史家蒙森论战。[38]因此他所谓在历史写作中“不加修饰”,不设立场,是很值得怀疑的。不过,讨论史家在写作中是否隐含自己的政治、宗教和民族的立场,抑或史家能否在写作中摆脱各种偏见,以求“如实直书”,还主要是“语言学的转向”发生以前的事情,与“语言学的转向”之后的讨论,有明显的区别。

那么,在历史哲学、历史认识论的研究上,所谓“语言学的转向”的主要影响在哪里呢?1995年美国《历史与理论》的三位编辑一起主编了《历史与理论最新文集》一书,选编了二战以后有关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的代表性论著。编者之一布赖恩•菲(Brian Fay)在题为“语言学转向之后的史学理论”的导言中指出,“差不多25年以前,历史哲学和史学理论界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就是以海登•怀特在1973年发表的《元史学》所标志的‘语言学的转向”’。他进一步指出,由于这一转向,有关历史研究性质的关键问题,从“历史学是不是科学?”转变为“历史学是不是小说?”了。易言之,历史叙述的“诗性”(poetics)成了研讨的中心问题了。这里的“诗性”,主要指的是史家写作历史的时候所运用的想象和创造。中国古代有“诗言志”一说,大致可以与此相比仿。而写诗又需要遵循一定的格式,如韵律、对仗等等。由“诗性”一词来代表历史著作的不同写作风格和语言模式,正是怀特《元史学》一书论旨的核心。

换言之,怀特认为史家写作历史常会贯穿自己的政治理念,是理所当然、无须赘言的事。所以他在书中用无政府主义套在法国史家密歇勒的头上,用自由主义来形容托克维尔的著作,用激进主义来概括马克思主义史学,再用保守主义来描述兰克的史学。但他的主要关怀,则并不在此。而是想揭示历史写作的“深层结构”。要发掘这一“深层结构”,他认为必须从史家的政治理念转而探究其写作的风格和模式,至少应该首先考虑、考查历史写作的不同叙述模式。对于怀特而言,历史记录有两种形式:编年史和叙述史,而后者是对前者的改造。与前者不同,后者采取的是讲故事的形式,因此有开始、过渡和结束或者升华。[39]这里应该提一下的是,怀特对于编年史的认识,有所不足和偏见,显现出他受克罗齐的影响,将编年史等同于“死”的历史。其实,从中国史学的传统来看,编年史从何时开始,也即“王正月”定于何时,往往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史家通常为此费尽周折,从中也显现出政治权力的斗争。西方中世纪的编年史,往往从上帝创始开始,因此也显然不是很随意的一件事情,而是反映了浓厚的宗教观念。

怀特显然更注意编年史和叙述史的差别。这一差别是他《元史学》一书论点的基础。因为叙述有开始、过渡和结束,因此史家写作历史的时候,必然遵循一种既定的模式(这里“既定”一词,指的是史家的一种几乎无意识的偏好),如浪漫史诗式、喜剧式、悲剧式和反讽式。这些模式在修辞学上的表现,则可归纳为“隐喻”、“转喻”、“提喻”和“讽喻”。简单一点说,怀特认为史家根据个人性格所好,会对他所处理的历史,编织成不同的故事,也即他所谓的“情节设置”(emplotment)。这一“情节设置”的观点,是怀特《元史学》一书的核心。由此出发,怀特指出史书与文学作品,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40]为了解释怀特所谓的修辞风格,或许可以用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例子来说明。原来的《水浒传》,比现在通行的版本要长得多,写的是水浒英雄最后战死的战死,招安的招安,因此是一个悲剧,其意图是劝戒众人不要造反。但金圣叹以“英雄大结义”为结尾,则将之变成了一场喜剧,甚至是浪漫史诗,因此故事如何结束,其意义可以大不相同。

由于怀特在《元史学》和其他一系列著作中,强调历史写作的文学性,挑战历史学的科学性,因此使他成为后现代史学的“鼻祖”,在1990年代以后,声名卓著。他从加州大学退休以后,为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系延聘,成为该系的讲座教授。如此例子,在美国大学中比较罕见,由此可见怀特的声望。但反过来看,怀特并未在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系任教,也可见他的影响,主要还是在文学界,而并非在史学界,也不在哲学界。[41]如前所述,文学界的人士近年对于思想史的研究,兴趣颇浓,以“新历史主义”的兴起为例。因此怀特任教比较文学系,也似乎顺理成章。后现代史学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拉卡普拉,其著作通常以分析文学著作为主,虽然他在历史系任教。总之,怀特、拉卡普拉的主要努力方向,是想重新唤起人们对于历史研究中文学性的注意。这一做法,其实早在后现代主义盛行以前就有人尝试过。

如果我们细究怀特《元史学》一书的结构,可以看出他的主要关怀,还是在于揭示语言学的内在结构和自主独立,反映出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的影响,而并非德里达等人所提倡的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deconstructivism),而后者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显然更为紧密。有趣的是,怀特本人曾在一篇文章中,将福柯(Michel Foucauh,1926—1984)、德里达等人的理论,称之为“荒唐的(文学)批评”(Absurdist criticism),与“正常的文学批评”(Normal criticism)相对立,而把他自己的理论称为“形式主义的批评”(Formalist criticism)。[42]由此可见,怀特的出发点,与后现代主义的基本脉络和走向并不完全一致,但他将文学与史学等同,却又与后现代主义理论异曲同工,冲击了“小写历史”、也即历史认识论的科学基础。顺便提一下的是,怀特在《元史学》发表之后的20多年中,著述不丰,其理论基点也基本一仍其旧。他最近的一本论文集,题名《形象的现实主义》,于1999年出版。该书主张文学作品也可以反映历史的现实,表现了他意图提升文学、贬抑史学的一贯立场。[43]

但也许正是因为怀特的坚持,西方历史哲学的研究重点,已经在最近的20余年中,发生了很明显的改变。《历史与理论》的资深编辑理查德•范恩(Richard T.Vann)在总结怀特的影响时说,如果说在战后的初期,史家仍然将发现过去视为他们的首要任务,因为接下来的工作只是将这些发现“写出来”(writing up)而已,那么由于怀特的出现,这样的做法已经再也无法行得通了。[44]易言之,“写出来”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的确,如果我们要概括最近20余年西方历史哲学的基本动向,那么有关史家写作的一系列问题,如何成为研究的重点,便是一个最主要的特征。上面提到的荷兰史学理论家安科史密特,在2005年出版了一本新著,题为《崇高的历史经验》。他在书的序言中开门见山地指出,战后史学理论的发展,主要围绕两个问题,一个有关历史的真实性,另一个有关历史叙述中过去的“再现”(representation)。[45]这两个问题,既有密切的关联,又呈现一个先后发展的顺序。有关前者的考量,使得理论家思索历史叙述能否再现真实的问题,由此而受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影响,转而集中探讨历史叙述中所含有的一系列问题,从而形成历史哲学中的“叙述主义”(narrativism)流派,由列维一施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罗兰•巴特和海登•怀特的论著为代表。[46]

安科史密特与上面提到的翦肯斯一样,堪称当代西方历史哲学领域中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翦肯斯在1991年出版《历史学再思考》一书,用后现代主义的观点,重新审视近代史学的认识论基础,并对之提出激烈的批评、挑战,由此而一举成名。翦肯斯的主要意图,是力求将后现代主义视为史学发展的一个崭新的阶段,由此而取代自兰克以来的近代历史学。这一意图在他于1995年出版的《论历史学是什么?》一书中有清楚的展现。如其书名所示,翦肯斯在书中以卡尔的《历史学是什么?》一书出发,将卡尔及其继承卡尔史学立场的当代英国史家艾尔顿(Geoffrey Ehon)视为近、现代史学的代表,而将怀特和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ny)的史学理论,视为后现代史学的代表,与前者加以对比,由此来证明近、现代史学,已经在当代过时了。[47]以后翦肯斯又出版、主编了一系列著作,其中《后现代史学读本》一书,选编了后现代史学理论家及其批评者的代表性论著,为许多人所采用,颇有影响。[48]近年翦肯斯的新作,力图超越他原来的二元对立(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模式,从更多的角度考虑当代史学理论的发展。他与蒙斯洛在2004年合编的《历史学性质读本》,将当代史学理论分成四大派别:(1)重构主义;(2)构造主义;(3)解构主义;(4)终结主义,便是一个表现。在这四个派别中,第一和第三个派别比较容易理解;前者指传统的近代史家,主张历史学以重建过去为宗旨,后者则认为这一重建根本是痴人说梦。而所谓“构造主义”,指的是介于“重构主义”和“解构主义”之间的一种取径,其特点是一方面相信历史可以重建过去,但在另一方面又认为这一重建,必然表现出史家的主观立场,而并非完全“客观”的重建,而是一种“再现 ”。当代盛行的社会史、文化史和妇女史的研究,是其典型的表现,因为选择课题作为研究的对象,与史家的政治立场、社会关怀切切相关。作为第四个派别,“终结主义”指的是在“大写历史”被抛弃、“小写历史”受到冲击之后,一些史家和史学理论家对历史学性质所做的新的思考。[49]这些思考尚不成熟,但却明确地表明,即使人们能正视后现代主义对现代史学的挑战,接受其史学与文学相类似的看法,有关史学的思考还是无法就此打住,而是必须以新的方式进一步继续着。

从翦肯斯最近发表的著作来看,他本人也在从事新的思考,如考虑历史研究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但依笔者管见,有关历史哲学的最新思考,当以上面提到的安科史密特的新著《崇高的历史经验》为一个有趣的代表,其中似乎也可窥见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研究的最新动向。作为后现代主义史学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安科史密特在书中重申了许多已经为人所熟知的观点,比如史学有其文学性、阅读史书体现的是读者的一种积极参与等等。甚至他的书名采用“崇高”这样的美学术语,也并非从未见过。翦肯斯和蒙斯洛在《历史学性质读本》中已经指出,历史哲学界的“语言学转向”,似乎可以“美学转向”更为贴切,因为怀特和安科史密特等人的理论,强调史家治史,应该超越以往重建过去的简单目的,而注重历史叙述的形式表达,于是就将史学与美学相连了。对于翦肯斯和蒙斯洛来说,历史研究已经不再是一个如何认识过去的认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描绘过去、再现过去的美学问题了。[50] 安科史密特想来同意翦肯斯和蒙斯洛的观点,但他的《崇高的历史经验》一书的重点,却不在研究“崇高”,而在于研究“经验”,抑或是两者之间的关系。他在序言中指出,“历史再现”已经成为史学理论研究的核心,但是,大部分历史学家对此问题并不关心,因此史学理论和史学实践之间存在一种“遗憾的隔阂”(a sad gap)。他于是提醒他的同行说,“历史再现”还是想再现过去,这一点不能忘记。[51]易言之,安科史密特想强调说,虽然历史写作与文学创造之间有很多雷同,但其注意的对象,毕竟是不同的。他于是写到,如果从研究“经验”人手,既可以让史学理论的研究与史家的历史实践相沟通,又可以让史学理论和历史哲学的研究获得自己的独立地位,不但从以前附属于哲学研究的地位中解放出来,而且还可以充实、帮助哲学研究的发展。具体而言,安科史密特想通过对于“经验”的探究,来超越当代哲学注重研究语言的倾向。由此出发,他也想超越海登•怀特对史学理论的贡献,因为怀特的著作,使得叙述的形式及其模式,成为史学理论研究的重点。但其结果是,除了文本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可以值得研究的了。

安科史密特试图通过“经验”的研究,提倡一种新的、“思想的经验主义”(intellectual empiricism),藉此与史家实际从事的研究工作有所沟通。譬如他说,历史的“再现”,首先要“经验”或者“体验”过去,于是这一“经验”,同时包含两个方面:即对过去的“发现”(discovery)和“复元”(recovery)。这一提法,乍看起来安科史密特似乎在重申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并无太多新意,其实不然。安科史密特所界定的“经验”,与其说是一种历史经验,不如说是一种“美学经验”。他说道,既然想“发现”过去,也就意味着过去与现在之间,已经存在一条明显的差别,甚至产生了鸿沟。于是这种“发现”过去的历史经验,首先是一种对“失去”的体验。而为了要“复元”过去,又必须经历一种“期望”乃至“热爱”。于是,历史经验同时交织了“失去”(loss)和“热爱”(love),抑或“痛苦”(pain)和“快乐”(pleasure)的交替经验。显然,安科史密特的史学理论,已经将历史研究,放在了美学的层次上加以分析了。用他的话来说,史家研究历史,不仅仅是为了认知过去,而且还为了“感觉”、“感受”过去;后者与前者相比,同样重要。

5、小结

如果说将史学与文学、美学相等同代表了当代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的最新趋向,那么这一做法,尽管看起来与史家治史的具体实践,并不十分契合,但如果我们从历史知识传布的方式考虑,却也无法将其视为史学理论家的凭空捏造,或者故弄玄虚。换言之,虽然历史研究是人们获取对于过去的认知的高级形式,但就历史知识在社会上的传播而言,历史著作的写作及其出版往往不是最有效的方式。举例来说,一般中国人对于三国时代的人物,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但这一知识,大都是通过阅读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及据此改编的戏剧、戏曲而获得的,而不是通过研究陈寿的《三国志》,虽然就史实的可信度而言,后者显然比前者要高。由此看来,历史研究是否需要考虑美化其表达的方式和叙述风格,并不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史家可以弃之如敝屣。孔子有言,“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已经阐明了这一道理。由此看来,史家治史,自然要求真,因为这一做法符合并反映了读者的需求,但在追求真实性以外,似乎还有其他的东西需要考量。当代历史哲学的最新发展,似乎是想在求真之外的方面,有所探索。

不过,从安科史密特等人的论著来看,他们的努力,又存在明显的缺陷,显得过于片面。因为即便史家接受和承认史学的文学性,史学理论家还有工作要做,那就是还要回答“那又怎样”(so what)的问题。换言之,史家即使在写作中,采用文学的表现手法,但他研究的对象,仍然有所不同。而他的作品所服务的对象,也有可能不同。这就像人们观看电视,既要看新闻报道,又要看文娱节目一样。前者也有可能存在虚假的成分,甚至还有可能造假,但与后者纯粹以娱乐为目的的做法相比,显然有所不同。由此看来,虽然现代人也许知道世上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性,但他们对于真实的期望,仍然没有完全放弃。于是,史学家与文学家的工作,性质也就自然有所不同,就像新闻主播与电视剧导演的工作不同一样。当代西方的史学理论,试图将两者等而视之,虽然有其新颖、甚至“革命”的一面,但其结果也使得史学理论与史家的实际工作,产生了明显的距离。而更大的问题是,历史研究通常希望总结历史的经验,以求获得某种借鉴,从而嘉惠未来,但当代西方的历史哲学发展,则几乎完全放弃了这一重要的社会功能,而将史家对史实的搜索和重建,与作家的想象、虚构完全等同,这就在根本上削弱了历史学的根基。无怪一些原来历史哲学家处理的问题,现在日益为其他学科的人士所吸取,成为他人的地盘了。

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以西方文化为基础的“大写历史”和“小写历史”之走向没落,反映的是当代世界历史的重大变迁。西方国家之所以能在18世纪以后征服许多非西方地区,正是仰赖其科学技术的发达,而这一发达在思想、文化层面上的表现,就是由启蒙运动所揭橥的理性主义。所谓“大写历史”和“小写历史”,都以理性主义为理论基础。理性主义的起源和发展,被视为是近代西方文化的主要特征,亦一度为非西方地区的人士所艳羡和仰慕。但二战以后,西方的经济霸主地位,逐步受到非西方地区的挑战而动摇(日本的兴起、亚洲四小龙的成功以及近年中国的崛起,都是证明),其文化优势也随之逐渐丧失。如以东亚经济的起飞为背景而兴起的“新儒学”,就一反原来认为中国的儒学传统阻碍经济发展的观念,提出东亚经济的成功,正是由于儒家文化的滋育,便是一例。当然,要说当代西方在世界上的强权地位已经是明日黄花,则又似乎言之过早。近年蓬勃兴起的全球化运动,自然有非西方地区国家的参与,但西方国家仍然是主导的力量(如互联网的诞生与普及)。不过,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说,西方国家领先世界历史潮流的时代,的确正在走向终结。在很大的程度上,“全球化”正是世界历史从一元中心走向多元中心的一个标志。西方史学理论界出现所谓“终结主义”的讨论以及“大写历史”走向末路,因此并不足怪。

西方人承认历史的“终结主义”,主要是因为从今往后,世界历史的主要驱动力(dynamics),已经从西方地区转移到了其他地区,如中国和印度甚至拉美。而历史学主要研究的对象,就是事物的变动及其阻力,抑或“变化”(change)和“不变”(continuity)的交替及其相互关系,然后进行解释和说明的工作。如果变动已经不是西方当代历史的主脉,那么西方历史学也就会逐步丧失其原有的动力,由此而转移其研究的焦点。当代西方史学界盛行“新文化史”,注重探讨琐细的、边缘的、少数族裔的课题,就是一个显例。[52]但是这一西方史学理论和史学研究的转向,是否要为非西方地区的人士照搬,则完全应该另当别论。因为像在当代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经济、文化大变迁,史家无法、而且不应对之熟视无睹,而去东施效颦,像西方史家一样,转而专门研究边缘、琐细的课题(此处并不特意针对批评当代中国的文化史、社会史研究者,更无意贬低其研究的重要,因为这些研究兴趣在当代中国的开发,不能完全归结于欧风美雨的滋润,而是有其自身生长的学术文化土壤)。总之,即使西方的历史哲学已经转向、甚至走向没落,并不等于人们就永远不要对人类历史的进程和远景,进行思考、判断和预测。或许,这正是当代中国学者从事历史思辨、建立自己系统的历史哲学理论的一个契机。

注释:

①除了下引何兆武先生的有关论著以外,近年出版的历史哲学著作主要还有赵家祥:《历史哲学》(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2003);庄国雄、马拥军、孙承叔:《历史哲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张牛:《五四运动与中国近现代历史哲学》(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严建强、王渊明:《从思辨的到分析与批判的西方历史哲学》,(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陈新主编:《当代西方历史哲学读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另外还有一些旧著的再版,如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和牟宗三:《历史哲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②何兆武.历史与理论[A].何兆武.历史理性的重建[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196页。

③有关90年代以来中国史学界的治学取向,参见侯云灏:《20世纪中国的四次实证史学思潮》,载《史学月刊》,2004年第7期和王学典:《近五十年的中国历史学》,载《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

④参见盛宁:《新历史主义》(台北:扬智,1995)。在中国,文学出身而治史的学者以葛兆光和陈平原为典型,而在美国则以王斑为代表。

⑤参见Robert M.Bums and Hugh Rayment-Pickard,eds., Philosophy of History:from Enlightenment to Postmodernity(Malden,MA..Blackwell,2000).

⑥有关“历史”一词在现代的出现与使用,佐藤正幸的《历史认识之时空》(东京:知泉书馆,2004)讨论最详,见第3页以降。王晴佳对该书有一详细的书评,见《中国学术》(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4辑,第274—280页,或可参考。

⑦William Sweet,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 Re- Examination (Hampshire: Ashgate,2004)第15页.

⑧何兆武.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J].世界历史,1986(2).

⑨Bemard Lewis, The Muslim Discovery of Europe (New York: W. W. Norton,1982).

⑩Kenneth Pomeranz, The Great Divergence: Europe,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⑾参见Carl Becker, 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enthcentury Philosopher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9)。该书不断再版,最近的一版出版于2004年,可见其论点影响之深远。

⑿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New York: Avon Books,1992).

⒀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Making of World Orde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96).

⒁Samuel P. Huntington, "The West: Unique, not Universal," Foreign Affairs,75:6 (Nov/Dec.1996), P28-46.

⒂Panl M.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 Economic Change and Military Conflict from 1500-2000 (New York: Random House,1987).

⒃托夫勒的一些著作如《第三次浪潮》(Third Wave)和《未来的震荡》(Future Shock)都有中文版,而且有较大的市场。

⒄参见王晴佳:《文明比较、区域研究和全球化:第20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所见之史学新潮》,《山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⒅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倾向在中国的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研究中,也有所反映。除了上面提到的何兆武的一系列著作以外,陈启能有“论历史事实”一长文(《史学理论研究》1987年第4期),而张耕华的《历史哲学引论》一书,更给予历史认识论的问题,予以很大的关注。

⒆Alexander Lyon Macfie,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alks Given at the Institute of Historical Research, London,2000-2006 (Houndmills 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6), P1.

⒇对于历史学专业化的利弊,伊格尔斯(Georg G. Iggers)有详细的分析,见伊氏著"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Historical Studies and the Guiding Assumptions of Modern Historical Thought," Lloyd Kramer and Sarah Maza, eds., A Companion to 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ers,2002), 第225-242页.

[21]Sweet,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 Re-Examination, P29.

[22]Sweet,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 Re-Examination, P29.

[23]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M].何兆武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Pl52.

[24]参见上引Bums and Rayment-Pickard, eds., Philoso- phies of History; Sweet,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和Mac- fie,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25]Frank Ankersmit and Hans Kellner, eds., A New Philosophy of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26]Aviezer Tucker, Our Knowledge of the Past: A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27]E. H. Carr, What is History? (New York: Knopf,1962); Keith Jenkins, Re-thinking'History (London: Routledge,1991 ).

[28]F. H. Bradley, Presuppositions of Critical History (Chicago: Quadrangle Books,1968), P78.

[29]Bemard Bosanquet, The Principle of Individuality and Value (London: Macmillan,1912), P79.

[30]R. G. Collingwood, The Idea of History(Oxford: Clarendon Press,1946), P240.

[31]有关尼采史学观念的最新研究,参见Thomas H.Brobjer,”Nietzscbe’s Relation to Historical Methods and Nineteenth-century German Historiography,”History and Theory,46:2(May 2007),第l55—179页.

[32]参见Fritz Stem,ed.,The Vat,ties of History: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New York:Vintage Books,1973),第209—245页。有关伯里的演说和历史的科学性,可参何兆武《历史理性的重建》中的论述,第114页以降。有关伯里和屈维廉的争论,另见Donald R.Kelley,Frontiers of History:His- torical Inqui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6),第20页.

[33]举例来说,Geoffrey Roberts最近编了The History and Narrative Reader(London:Roufledge,2004)一书,收集了一些从叙述的角度,着重研究历史认识论的代表性篇章。“叙述主义”(narrativism)也是当代历史哲学的一个流派,见上引Bums and Rayment-Piekard,Philosophy of History,第274-300页.

[34]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M].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5]Collingwood, Ideas of History.

[36]参见Bums and Rayment-Pickard, Philosophy of History,第245-249页.

[37]Stem, Varieties of History. P188.

[38]参见郭圣铭:《西方史学史概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第212—213页。

[39]Hayden 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 P5-7.

[40]White,Metahistory,第7—11页。有关怀特的后现代主义史学,参看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中西比较》(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第134—142页,此处从略。另可参考陈新的《西方历史叙述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78—84页。陈新在翻译《元史学》一书时,将“情节设置”(emplotment)一词,改为“情节化”,比较符合中文习惯。但“情节化”隐含有“情节”已经存在的意思,而怀特的论点,是史家在写作时加入了“情节”,因此此处仍然采用“情节设置”的译法。

[41]有关怀特的影响,可以参见Richard T.Vann,”The Reception of Hayden White," History and Theory,37 (1998), 第143-161页。

[42]Hayden White, "The Absurdist Moment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Tropics of Discourse: 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8), P261-282.

[43]Hayden White, Figural Realism: Studies in the Mimesis Effect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

[44]Vann, "Reception of Hayden White," 前揭文,第161页.

[45]Frank Ankersmit, 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Pxiii-xi.

[46] Bums and Rayment-Pickard, Philosophies of History.P274-300.

[47]Keith Jenkins, On "What is History?" :from Carr and Elton to Rorty and White (London: Routledge,1995).

[48] Keith Jenkins, ed., The Pastmodern History Reader(London: Routledge,1999).

[49]Keith Jenkins and Alun Munslow, eds., The Nature of History Reader (London: Routledge,2004).

[50]Keith Jenkins and Alun Munslow, eds., The Nature of History Reader (London: Routledge,2004). P197-199.

[51]Ankersmit, 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 P xiv.

[52]参见Peter Burk, What is Cultural History? (Cambridge:Polity,2004).

作者简介:王晴佳,美国罗文大学历史系主任、教授,国际史学会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委员会秘书长。

原载《山东社会科学》(济南),2008.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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