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2008年第7期 轉載自中國經濟史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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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20世纪初期以来,历史哲学研究的主流趋向已从历史规律论(“大写历史”)转到了历史认识论(“小写历史”),也即从思辨的历史哲学,转向了分析的历史哲学。20世纪后期,后现代主义的观点慢慢侵入历史研究的领域,虽然没有被全盘接受,但其对历史认识论的影响巨大。如果说当代哲学界和史学界的历史哲学研究,已经放弃了对“大写历史”的探讨,那么这一转向,其实也与怀疑“小写历史”的科学性和客观性有所关联。人们对史学到底是科学还是艺术、史学是否等同于文学、美学等问题展开了争论。由于“语言学的转向”,使得史学家们感到要想在历史叙述中排除主观的意见,几乎根本不可能。史家治史,在追求真实性以外,似乎还有文学性等其他的东西需要考量。以西方文化为基础的“大写历史”和“小写历史 ”之走向没落,反映的是当代世界历史的重大变迁。虽然西方的历史哲学已经转向、甚至走向没落,但对人类历史的进程和远景进行思考、判断和预测仍有其价值。

关键词:西方历史哲学/“大写历史”/“小写历史”/史学趋向

作为一门边缘学科,历史哲学在当今的西方学界,似乎处于一种颇为尴尬的处境,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激起人们许多兴趣。在大学的哲学系里,很少有人专门讲授历史哲学。而对于历史系的师生,历史哲学讨论的问题,又似乎十分遥远,与他们的研究关系不大,虽然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的课程,通常是西方大学历史系研究生班的必修课程。但是史学理论与历史哲学,还是有一定的差异,无法完全等同(以下将详细论及)。相较西方史学界,中文史学界对于历史哲学的研究,近年出现了一系列的著作,①但这些著作是否能吸引史学工作者,则又似乎另当别论。借用该领域的前辈学者何兆武先生的话来说,“当代实践的历史学家们往往习惯于‘低头拉车’而不习惯于‘抬头看路’”。②1990年代以来,由于实证思潮的重新抬头,“乾嘉学问”在史学界受到青睐,③因此何先生的这一描述,似乎显得颇为贴切。

那么,是否历史哲学这一传统的学问,已经在当今西方学界走向式微了呢?如果要我回答,答案却可以是“是”,也可以是“不是”。因为虽然就教学与研究来说,从事历史哲学这一领域的人不多,但历史哲学所处理的问题,却仍然在当今世界,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牵涉到人类文明的未来发展。况且,虽然在史学界和哲学界,从事历史哲学的人士不多,但一些有关的问题,却得到了文学界人士的重视。“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在西方文学界的兴起,便是一个显例。这一现象,正如思想史的研究,在史学界已经为人所轻视,但近年却在中外文学界显得生气勃勃,道理一样。④在文史哲以外,近年政治学界的研究人士,也对以往历史哲学所处理的问题,做了令人瞩目的探究(以下将详论)。易言之,依我管见,西方历史哲学自1970年代以来正在经历一个重要的转化(transformation)。而这一转化,不仅涉及其研究人员的变化,而且还反映在研究兴趣的变迁。本文的写作,正是想以西方学术界为例,与读者一同探讨这一变化的来龙去脉和未来走向。

1、汤因比哪去了?——思辨历史哲学的式微

在中文学界,稍微对历史哲学有兴趣的人士,一定知道汤因比(Amold J.Toynbee,1889—1975)的重要贡献。汤因比在世的时候,曾被人誉为“20世纪的智者”。其皇皇巨著《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 ry),勾勒人类文明的走向,以“挑战与应战”为基点,分析文明的兴衰原因,让许多人为其睿智而倾倒。但有趣的是,在最近出版的一本现代历史哲学选集中,汤因比竟然落选。不仅如此,曾经对汤因比的理论有很大启发作用、并以发表《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1918)一书而一举成名的德国历史哲学家施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居然也名落孙山。⑤施宾格勒和汤因比落选的原因何在呢?也许我们探讨历史哲学在当代的变迁与发展,便可以从这里开始。

历史哲学,顾名思义,便是对历史的一种哲学思考,此处并无争议。但问题在于,“历史”一词,却包含两重意思。一是指过去发生的事件,二是指对这些过去事件的记录、叙述与思考。西方主要文字中的“历史”(history,histoire,Geschchite)--词,都含有这双重的意思。中文里的“历史”一词,自然以前就存在。但用其来翻译西方文字中的“历史”,则由明治时期的日本学者首创。⑥既然是翻译,中文的“历史”便也继承了西方文字中的双重含义。不过,随着历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对于历史学这一学问的思考也逐渐深入,因此学者开始注意区分“历史”一词的不同含义,并渐渐用“史学”(historiography, histofiology)来指称其第二种含义,即对过去事件的叙述与思考。举例来说,原来的“史学史”,在英文里面是“history of history”,但现在更常用的是“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后者更为清楚地表示“史学史”研究的是前人的历史著作,而不是过去的事件。

其实,如果我们要分析施宾格勒、汤因比为何逐渐被人忘却,也与“史学”一词的发明有些关系。该词的发明,在一定的意义上表明人们比以前更为重视对于历史写作的哲学思考。而施宾格勒、汤因比等人,其研究的重点则在分析过去事件的发生及其原因,以求总结人类历史的走向和规律。这一兴趣的转化,在另一本最近出版的历史哲学著作中,也可窥见一斑。该书的编者在导言中指出,历史哲学所探讨的,有下列问题:(1)“历史是什么”?(2)“什么是对过去的理解和知识(也即如何理解和了解过去)”?(3)“历史离我们多远以及我们如何评价历史”?(4)“史家在历史中的地位如何”?(5)“历史解释能否客观”?⑦除了第一题以外,余下的问题都围绕历史的写作,也即有关“史学”,而非有关“历史”。况且,即使是第一题,其中也包含“史学”,因为“历史”一词,已经包括了“史学”在内。所以这一问题问的也并非仅仅有关“历史”,也包括了“史学”。

研究“历史”还是研究“史学”,其实代表了历史哲学的两个流派。前者称之为“思辨的历史哲学”,后者则称为“分析的历史哲学”。这两个学派在20世纪初叶兴衰交替,是造成施宾格勒和汤因比的论著为今人忽视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都是思辨历史哲学家。有关这两个学派的特点和兴衰,西方论著颇多,中文学界的何兆武先生,也在20余年以前便有论著分析,⑧因此无须赘述。简单而言,思辨的历史哲学家以探究历史的演变规律为主,其代表人物几乎包含了所有自18世纪以来的历史哲学家,如赫尔德、黑格尔、孔德、巴克尔等。可以这样说,在20世纪以前,思辨的历史哲学既是历史哲学研究的创始性流派,也是历史哲学研究的主要代表。换言之,如果没有思辨的历史哲学,也就没有历史哲学这一学问。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思辨的历史哲学可说是西方文明的特殊产物,因为在非西方地区,尽管有一些零星的、对历史进行哲学思考的论著,(如14世纪穆斯林史家伊本•卡尔敦(Ibn Khal- dun)的《历史导论》(The Muqaddimah),但就总体而言,没有人像上述这些西方人士那样,在近代的几个世纪内,有系统地和承先启后地对人类历史的过去与未来做出如此深入的探索和分析。因此我们对于思辨的历史哲学在西方的诞生,还得进行一些历史的分析和解释,以求揭示其衰落的原因。

简单而言,思辨的历史哲学的诞生,与西方历史在近代的发展,切切相关。欧洲近代社会的呱呱落地,正如婴儿降生一样,不但对其父母(也即世界历史的进程),而且对其本人而言,均是一件极为惊讶、惊喜的事情。因为在这以前不久,欧洲的文明,不仅无法与中国文明相提并论,而且其周边的穆斯林文明,也对之嗤之以鼻、冷落一旁。但17世纪开始的科学革命,加七接踵而至的工业革命,促使西欧迅速崛起,于是其邻近的文明,不得不对之刮目相看。穆斯林文明在18世纪,便有“发现欧洲”一说。⑨易言之,到了18世纪,非西方文明已经再也无法漠视欧洲文明的成就了。也正是在18世纪,历史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开始在欧洲得到系统的重视,以至一些前人零星的研究,如意大利思想家维柯(Gi- ambattista Vico,1668—1744)的《新科学》,也突然受到了莫大的重视,被奉为历史哲学的先驱著作之一。这是因为,借助于先进的科学技术,如航海术与造船业,西方人不但对世界的认识有了长足的进展,发现了一些新的陆地。同样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坚船利炮),他们也突然发现那些原来让他们折服的非西方文明,可以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原来的基督教文明,便有“天命所归”的心态,自认是上帝的“选民”。这类的“文化\种族中心论”,并非西方所独有,如古代中国人以“中国”自居,强调“华、夷之分”,亦是例子。但近代西方人发现自己的“先进”和“优越”,颇有些突然,只是在18世纪中叶以后。美国史家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大分流》,其主要论点就是1750年是西欧崛起、并渐渐甩脱中国的分界线。⑩换言之,在这以前,西方人还没有、或者未敢在世界一卜倨傲称雄。的确,在16和17世纪,西欧的耶稣会传教士,如利玛窦等人,到了中国以后,曾为了掌握中国古代的经典,孜孜不倦地钻研,崇敬之心,溢于言表。即使在18世纪,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莱布尼茨等人,还仍然对中国文明的成就,赞不绝口。

但毕竟,西欧在18世纪的迅速崛起,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问题是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历史哲学这一学问应运而生,其目的是以研究世界历史演变轨迹为背景,以求发现西方基督教文明“ 领先”于其他文明的原因。因此虽然启蒙运动是一场解放思想、世俗主义、理性主义的运动,但其思想家的思维,仍然受基督教的“天国”、“选民”等观念所束缚和制约。⑾当时历史哲学家的许多论著,都可以见到基督教教父奥古斯丁(St.Augustine,354—430)的《上帝之城》(The City of God)所阐述的历史观念的影子。奥古斯丁提出,上帝会让其子民经历一场磨难,以偿还亚当、夏娃所犯的“原罪”。但经过一定的时候,如6千年之后,便会让那些通过“修炼”的选民,成其“正果”,也即进入其“天国”。自然,18世纪历史哲学家的论述,并没有使用“天国”这样的字眼,但他们的历史哲学,都有下述三大特征:(1)历史是一个有意义的过程,并非一片混乱,毫无规则;(2)虽然历史演化路线会有曲折,但最终会走向一个理想的目的;(3)历史的这一目的论(teleology)式的发展,呈现其清楚的阶段性;前阶段是后阶段的铺垫和准备,而后阶段比前阶段更接近历史的最终目的地。这些特征,都很清楚地反映了基督教历史观的直接和间接的影响。当然,除了基督教之外,还有17世纪科学革命的影响。对于18世纪的历史哲学家而言,既然伽利略、牛顿等科学家能发现自然界的规律,那么他们也可以发现人类社会的规律。因此历史哲学的诞生,又呈现了科学主义的特征(所谓科学主义,就是认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可以采用科学方法研究,并得出科学的解释)。不过这种科学主义的“自信”,还是与宗教观念有些联系。如康德在那时号召人们“解放思想”,是因为他坚信,人是万物的灵长,是具有理性的生物,因此不能浪费这一“天赋”(上帝给予)的才智。与康德同时的历史思想家,都同样具有这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心态,因此才会从事分析人类历史演化的奥秘。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们不一定说这个世界由上帝创造,但却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的到来和将来,必然体现了一定的目的。

由于这一信念的驱使,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孔多塞(Condorcet,1743—1794),指出历史经历了十个阶段,而他所处的时代,便是其最终的阶段,尽管他本人正是在法国革命的浪潮中,被送上了断头台。孔多塞的同胞、19世纪的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也指出了人类历史的阶段发展,经神学(虚构)阶段、形而上学付由象)阶段和科学(实证)阶段,而最后这一实证阶段的特点,正由孔德本人所总结和概括。孔德的实证主义,推崇科学方法的万能,因此是科学主义的一种表述。而他对人类历史进化的概括,也继承了启蒙运动思想家所开启的历史哲学传统,认为历史非但会必然进步,而且还会遵循一定的规律。与孔德同时代、德国的黑格尔也认为他所处的时代甚至地区,代表了人类历史的最高发展阶段。黑格尔用“精神”取代“上帝的意志”,视其为驱动历史的源泉,并指出这一“精神”经过东方到西方,到了德意志地区,臻于极致。马克思认为历史会一线发展,经历不同的发展阶段,因此工业化英国的“现在”,便是滞留于农业经济的印度的“未来”,而人类历史的理想终点,便是共产主义的到来。但马克思与黑格尔等人的不同,不仅在于他用物质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互动来分析历史演变的动因,而且在于马克思还对他所处的时代,也即19世纪的资本主义世界,并不像孔德、黑格尔等大部分西方人士那样沾沾自喜,而是假以颜色,严厉批评,指出了其衰亡的必然性。

2、过去等于“史学”?——以“小写历史”为中心

正是马克思主义的这一批判性,使其在20世纪以后,仍然让人为之所吸引。因为20世纪上半叶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恰似印证了马克思所说西方资本主义正在走向衰亡的预言。如果18、19世纪的历史哲学家的主要工作是说明和解释西方的迅速和“神奇”的崛起,那么20世纪的历史哲学家的工作,则是为了对西方文明做深入的诊断,分析其病症,希望指出其未来“痊愈”或者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换言之,20世纪的历史哲学家,如施宾格勒、汤因比等人,已经无法再有他们前人那样的自信,不再认为西方文明之“天命所归”,因为两次世界大战的惨重伤亡,已经使人无法对西方文明的未来,像以往那样充满信心了。面对战后的一片凌夷,许多人重温尼采在世纪之初提出的“上帝死了”的说法,怅然之间又不得不承认其先知先觉。施宾格勒的《西方的衰落》之所以会一夜成名,也是同样的道理。汤因比的理论,没有像施宾格勒那样悲观,但他分析人类各文明的兴衰轨迹,也是为了安慰西方读者,即使西方文明衰落了,也无甚大不了,不用特别悲观,因为它只不过重复了其他文明的演化老路而已。

直至目前,以我管见,西方学术界始终没有完全克服这一悲观的心态。思辨的历史哲学,便不可避免的衰落了。因为当今的西方学术界,已经很少有人还像黑格尔那样自信,人类历史经过一线发展的轨迹,会走向一个美好、理想的目的地。也有不少人怀疑,即使历史向上发展,西方文明是否能在这一进程中,一定扮演一个“领导”的角色。当然,例外还是有的。目睹柏林墙的倒塌和战后“冷战”的结束,美国政治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1992年出版了《历史的终结》一书,用黑格尔式的分析方法,指出世界范围内民主化运动的发展,具有一种“百川归海”的趋势,通向了一个理想的目的地,也即他所谓的历史的“终点”。⑿不过,福山的论点,虽然引人注目,但对之持批评态度的人士,显然远远多于支持其论点的人士。几乎在福山著作出版的同时,另一位政治学者、哈佛大学的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也出版了一本影响巨大的著作:《文明的冲突》(1996)。根据亨廷顿的分析,当今的世界历史,由三大文明的冲突所驱动,目前集中在西方基督教文明和中东穆斯林文明之间,未来则会发生在西方基督教文明和东亚儒家文明之间(据亨廷顿的预测,日本虽然目前紧跟西方,但中国重新崛起以后,它会转向讨好中国)。⒀福山与亨廷顿在美国学术界,政治观点上都属于保守派,但他们对于世界历史走向的分析,却有显著的不同。亨廷顿指出三大文明的冲突,显然他不像福山那样,认为西方社会的发展道路,代表了世界历史的总体趋向。在另一个场合,亨廷顿承认,西方文明的发展是一个“特例”而非“常例”。⒁福山和亨廷顿虽然是政治学者,但他们的著作,却继承了思辨历史哲学的传统。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论,显然与施宾格勒、汤因比的文明论,有一脉相承的地方。福山更是在其著作中,明确表明他有意继承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传统。亨廷顿、福山的观点在当今学术界和社会上所受到的注意的程度,也证明历史哲学所探究的问题,仍然充满吸引力和生命力。与以往不同的是,大部分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不再注意探讨这些问题,反而拱手让位于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研究者。即使像保罗•肯尼迪(Paul M.Kennedy)那样的“宏观”历史学家,其《大国的兴亡》,注重研究16世纪以后经济生活和军事活动的变化,其视角还是以西方为主,似乎还是不够宽广。⒂而20世纪以来的西方哲学,也以逻辑、分析哲学为主流,拒斥孔德所创立、曾经代表19世纪西方哲学主流的实证主义传统,并远离形而上学的思辨。易言之,20世纪的西方哲学,以“反实证主义”或“后实证主义”为特点。前者以新康德主义哲学家狄尔泰(Wilhelm Dihhey,1833—1911)、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1863—1936)为代表,后者以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1902—1994)的论述为典型。狄尔泰、李凯尔特反对将自然科学的方法挪用来研究人类历史和社会,波普尔则对历史决定论和历史规律论,特别反感,其理由见其代表作《公开社会及其敌人》和《历史主义的贫困》。

用当今比较流行的术语来说,19世纪的实证主义历史哲学,希图将“大写历史”(History)和“小写历史”(history)同时科学化;也即不但希望发现历史演化的科学规律——“大写历史”,而且还力求将历史研究——“小写历史”变成一门科学。这两种历史研究——历史规律论和历史认识论——之间,自然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如果“小写历史”可以变得像科学实验一样,做到真确无误,那么由此而概括出来的“大写历史”,也即历史的规律,也会颠扑不破。但是20世纪以来,由于西方文明所面临的一系列挑战,史学家和哲学家都已经丧失了对研讨“大写历史”的兴趣。如同卜述,这一兴趣,已经为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所撷取。此外,从托夫勒(Alvin Toffler)等人的未来学研究中,也可略见其存在之明显痕迹。⒃应该说,对于“大写历史”的兴趣,永远不会彻底消失。即使在历史学的领域,也是如此。2005年在悉尼举办的第20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就有不少论文探究从自然与历史的交互影响中,重新研究“大历史”。⒄而近年蓬勃兴起的“全球史”、“全球化”的研究,也展现了一种从新的角度探究人类文明发展走向的努力。

但就历史哲学的研究而言,自20世纪初期以来,其主流趋向则已经从历史规律论转到了历史认识论,也即从思辨的历史哲学,转向了分析的历史哲学。当代历史哲学的主要兴趣,于是集中于探讨历史认识论的问题。⒅这一倾向反映在历史研究的领域,便是“大写历史”的逐渐衰微;历史学家已经对之兴趣索然。但就历史认识论的探究和争论而言,大部分历史学家仍然没有完全放弃“小写历史”的科学性。对于这一状况,亚历山大•麦克菲(Alexander L.Macfie)用讽刺的口吻写道:“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小写历史’之所以能苟延残喘,继续以客观的、经验的、实证的和寻求真相为标榜,只是因为它的大部分信奉者仍然顽固地继续他们的老一套研究,鸵鸟式地无视和反对后现代主义的批判质疑”。⒆这一评述,显得有点尖刻,但也的确反映了一个事实。因为历史研究自近代以来一直以展现“事实”为目的,而搜索有关过去的“事实”,必须经过辛苦、细致的搜寻、考证的过程,因此大部分历史学家,对于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的问题,并没有太多兴趣,也不愿多花时间、多费笔墨。而且,由于历史研究的专业化,历史学家的论著,通常经过同行的评审、鉴定以后才得以发表,因此只要大部分同行认可其研究的扎实和辛劳,那么作者本人就不会特意追求理论上和方法上的创新。当然,如此做法,也有其代价,那就是当代的历史论著,在历史学领域以外,已经在社会上没有多大影响。因为这些著作既没有像亨廷顿那样,对当代历史的现实和未来走向,提出什么重要的思考和建议,又因为“扎实”研究的需要,通常选择处理一些细小的问题,而且写作风格死板、单调,以求“如实直书”,因此再也无法吸引一般的读者。⒇

虽然大部分历史学家可以对历史哲学、历史认识论的转向和变化,熟视无睹,采取鸵鸟式战略,但其实如果稍微考察一下,便可发现,所谓实证式的研究,仍然有其理论基础,而自1970年代以来,由于后现代主义的质疑和挑战,这些原来的理论基础,都已经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了。提倡后现代主义的当代历史理论家、《历史学再思考》(Rethinking History)杂志的主编之一艾伦•蒙斯洛(Alun Munslow)对于近现代历史学的理论基点,做了这样的总结:“(1)过去和现在一样,不但是真实的,而且可以通过事实和证据的搜寻,用概念和语言加以如实表现;(2)论从史出——历史的解释必须符合事实的推理;(3)展现事实不同于价值判断;(4)历史不同于小说;(5)历史学家及其写作的历史有所区别(换言之,即使历史学家有偏见,但其著作仍然可以避免偏见);(6)真理是客观的”。[21]对于蒙斯洛等人来说,这些理论规则在后现代主义的冲击下,已经无法自圆其说。

具体而言,后现代主义的史学理论,与之针锋相对,由迈克尔•斯坦福(Michael Stanford)概括,具有下列特征:“(1)历史著述\文本自成体系,与历史事实无关;(2)历史著述的好坏,不在它是否反映历史事实,而在于它文笔是否优美;(3)过去并不存在,而只有对过去的一些解释——这些解释也许言之成理,但也许胡说八道;(4)无法用真假来评价历史著作;(5)历史著述通常是意义含混的,无法重新解说;(6)历史的过去只是‘建构’出来的,其实并不存在”。[22]这些概括,有所夸张,因为后现代主义史学的代表人物之间,也有不同的看法。但就总体而言,当代历史哲学的探讨,已经无法认同“历史=过去”这样的看法了。取而代之的是“史学=过去”。或者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历史=史学”;“历史”再也没有了双重的含义,只是一种对过去的表述和解释而已。当然,当代的历史哲学家并没有直接否认“过去”的存在。他们只是指出,这一“过去”即使存在,也没有哲学意义,因为人们无法回到过去。而要想对这一过去有所认知,则必须借助历史的著述和文本,于是就有了“过去=史学”的结论。

应该指出,上述这些论点,代表了历史哲学和史学理论的最新发展,因此显得有些极端,无法为大部分历史学家接受。自199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认识论,以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和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的论著为代表,慢慢侵入历史研究的领域,也渐渐有了一些拥护者,如上面提到的蒙斯洛以及安科史密特(Frank Ankemmit)和翦肯斯(Keith Jenkins),是重要的代表。他们也因此成为当代引领新潮的历史哲学家。但专业的历史学家对于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认识论,大都持有一种批评的态度。最为典型的就是艾坡比(Joyce Appleby)、亨特(Lynn Hunt)和雅克布(Margaret Jacob)合著、在1995年出版的《历史的真相》(Telling the Truth about History)一书。这三位作者都是美国专业史学家中思想颇为前卫的人士。但她们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虽然有一些同情的理解,却对之无法全面接受。1999年英国史家艾文斯(Richard Evans)出版了《为历史学辩护》(In Defense of History)一书,也对后现代主义抱持一种与艾坡比、亨特和雅克布相似的批评态度。当代西方史学史研究的权威学者、中国学者熟悉的伊格尔斯,在其1997初版、2005年再版的《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一书的结论处,也明确指出,虽然后现代主义有助于批判地审视启蒙运动的历史哲学,但如果因此而放弃理性主义,则会流向“野蛮主义”。[23]

在当代历史哲学的研究中,虽然后现代主义的观点没有被全盘接受,但在历史认识论(“小写历史”)的研究中,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认识论,却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其中最有影响的派别。最近出版的三部历史哲学的论文集,其内容重点都清楚地反映了这一趋向。[24]安科史密特与柯尔纳(Hans Kellner)在1995年便合编了《新历史哲学》一书,不仅从历史认识论的角度,建构历史哲学的架构,而且其研究思路,都带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的特征。[25]他们所谓的“新历史哲学”,就是要为后现代主义史学提供理论基础。剑桥大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一本历史哲学著作,也径直题为《认识过去:史学哲学》,其副题干脆舍弃了“历史哲学”一词,也即剔除了“历史”一词中的“大写历史”的含义,而直接讨论“小写历史”——史学理论,虽然作者并不完全赞同后现代主义。[26]由翦肯斯等人所写的阐述后现代史学论点的著作,不但在西方史学界,而且在非西方地区,都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如果说卡尔(E.H.Cart)的《历史学是什么?》一书,曾经是二战以后西方历史系学生了解历史学理论与方法的主要入门书,那么在当今,不少人已经开始选择以翦肯斯的《历史学再思考》作为其替代品了。[27]当然,许多人使用翦肯斯的著作,并不一定赞成他的观点,只是希望学生了解后现代主义理论对当代历史研究所带来的影响。有关翦肯斯等人的后现代史学,我们将在下一节详论。

3、科学或艺术?有关史学性质的争论

如果说当代哲学界和史学界的历史哲学研究,已经放弃了对“大写历史”的探讨,那么这一转向,其实也与怀疑“小写历史”的科学性和客观性有所关联。换言之,质疑历史规律论,是从对历史认识论的研究中逐步生成出来的。如果历史学家无法确定史实的真伪,那么他们经过考察史实而对历史的走向所做出的总体概括,也无法让人信服。在19世纪晚期,实证主义思潮笼罩欧洲哲学界、史学界的时候,布莱德雷(F.H.Bradley,1846—1924)就已经在其《批判史学的前提》一书中指出,所谓“史实”并不是对“过去”的复制,而是经过了历史学家之手的再造品。因此在历史写作中,历史学家的作用举足轻重。历史学家的判断是历史学的基础:“历史学家是‘批判史学’的真正的圭臬”。[28]与布莱德雷同时的勃桑圭(Bernard Bosanquet,1848—1923)则更为直截了当地指出,历史进程中随机的因素很多,事件与事件之间因此存在多种多样的联系,无法清楚地用叙述的方式,指出其中的因果关系。以他宗教的立场出发,勃桑圭讽刺地写道,如果历史学家或历史哲学家想揣测、分析历史人物的心理与动机,由此来解释他们的行为,就像充当“上帝的问谍”(Cod’s spy)那样徒劳无功。[29]这些观点给后人以很大的启发。20世纪历史哲学家柯林武德(R.G.Collingwood,1889—1943),曾充分肯定布莱德雷的论点,视其为“历史知识理论的一个哥白尼式的革命”。[30]

其实,即使在19世纪,许多人对于实证主义将自然科学方法沿用到历史研究的做法,已经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19世纪德国的历史研究,以兰克学派为代表,成为实证史学、科学史学的样板。但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本人则不愿、似乎也不敢像他的同胞黑格尔那样,勾勒世界历史的发展走向。他提倡“如实直书”,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他认为人类历史的运行,遵照上帝的意志,而上帝的意志深奥叵测,一般人无法探测,最多只是将历史的运行,如实描述出来而已。易言之,兰克未敢做“上帝的间谍”。可他坚信,通过史料的考证,史家可以将真实可靠的史实铺陈出来。因此兰克史学至少在一个方面,符合并推广了实证主义的思潮。

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兰克史学作为科学史学的典范,开始走向全球。以东亚为例,日本史家在1887年聘请兰克的年轻助手利斯(Ludwig Riess,1861—1928)到刚成立不久的东京大学任教,并由其帮助,成立了专业的历史学会并出版专业的历史刊物,因此其历史专业化的进程,与欧美国家几乎同步。但如上所述,与此同时,在欧洲、特别是德国,已经有人开始对实证主义的治史态度,提出了质疑和挑战。这些挑战者的共同特点,就是无法接受实证主义将人类社会的研究与自然界的研究完全等同的做法。如布莱德雷那样,他们希望揭示人类活动的能动性(agency)和学者在研究这些人类活动时所展现的主观性(subjectivity)。譬如尼采就对纯粹以钻研和修复史料为目的的实证史学,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这些工作,根本无法揭橥人类历史变化的奥妙无穷。因此尼采虽然处在被称为“历史学的世纪”的19世纪,他本人也与兰克本人和兰克的弟子有所交往,但他却坚决主张研究哲学或解密神话,比修撰历史更为高级。[31]在尼采之后,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狄尔泰提出历史人文研究与自然科学研究在方法上的根本不同,而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则强调“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差别,也是著名的例子。

应该注意的是,这些人反对将自然科学的方法沿用到历史研究中,乍看起来似乎是强调历史学的非科学性,承认历史研究与自然科学相比,有其不够“科学”的地方。但其实他们的真正意图,是想去除历史研究者的自卑感,突出历史研究的独特性,指出其既有科学性,又有艺术性的双重特征。换言之,即使在科学主义盛行的年代,历史研究者仍然不愿将历史研究完全等同于科学研究。举例来说,20世纪初期,英国史家伯里(John B.Bury,1861—1927)在出任剑桥大学近代史钦定教授的时候,发表一个演说,题为“历史科学”,指出“历史学就是科学,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但以后成为伯里继任者的屈维廉(George M.Trevelyan,1876—1962),马上发表“历史女神”(Clio:A Muse)一文,对之提出质疑。屈维廉的观点是,如果史家只是遵照科学的原则,探究历史事件发生、发展的因果关系,那么历史写作就失去了其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用叙述的方式,生动而又写实地描写历史的进程。他的主张是:虽然历史学家应该对历史的因果关系,提出自己的看法或意测,但“历史学始终、而且永远是一门叙述的艺术。这是它的基石”。[32]从近年历史哲学的发展来看,对于“叙述艺术”的重视,不但没有减弱,而且还更为加强,成为探讨“小写历史”的一个主要方面。[33] 历史写作靠的是叙述,而叙述则必须依赖想象。对于历史研究中想象的重要,数柯林武德的研究最为著名。而柯林武德的研究,则受到了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启发。像尼采一样,克罗齐对以考据史料为目的的批判史学,持有一种批评的态度。他认为只是考证、编排史料,只是呈现一种“死的历史”,而“活的历史”,必须体现历史研究者的思想。克罗齐的论述,着重的是对历史研究的工作性质,提供一种哲学的思辨分析。[34]而身为艺术史家的柯林武德,则从他实际的研究经验出发,分析历史研究中想象力的不可或缺。柯林武德指出,既然史家像凡人一样,无法回到过去,只能依靠残缺不全的史料来重建过去,那么就必须运用想象来补充史料欠缺的空白。这样的工作,与警察侦探的破案,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因为侦探像史家一样,也必须利用有限的线索,以积累的经验为基础,借助一定的想象,对案子的发展做出合理的推断。[35]

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研究,既反映了欧洲大陆哲学的思辨特点,又结合了英国经验主义的学术传统。在二战以后,欧洲大陆的历史哲学,在新康德主义的研究基础上,又出现了新的进展。在分析历史研究和自然研究的不同时,狄尔泰曾经指出,历史研究的特征是“理解”(verstehen),也即史家必须对史料所反映出的历史过程,逐步取得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这里的“感同身受”,指的是史家的生活经验与他研究的对象(过去发生的事情)之间的交会。易言之,史家之所以能解释历史,就是因为他对史实,有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二战以后,欧洲大陆解释学的进一步发展,更为强调认识论方面的主观成分。譬如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强调人们认识活动中主、客观之间的密切交流。海德格尔的哲学,受到了东方哲学的影响。因此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比喻,他的主要贡献,就是分析我们所谓“心有灵犀”的存在及其缘由。海德格尔反对“主观”、“客观”的二元论,认为人们的认知之所以能产生,并不是主观反映客观。恰恰相反,客观之所以能进入主观,是因为主观已有“灵犀”,因此才能“相通”。本体论与认识论之间,没有清楚的界限。海德格尔的弟子伽德玛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在此基础上,提出主观与客观“视域的沟通”,亦对历史认识论的研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再应该提一下的是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的解释学理论。像海德格尔和伽德玛尔一样,利科也主张本体论与认识论之间的融会是人们获取知识的基础。他特别强调人们认识活动中的多样性,也即中文里所说的“意在言外”的情形。对利科而言,通过语言所反映的现实(现在抑或过去),都是“象征性”(symbolic)的,因此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加以解释。易言之,任何事情都会产生多种不同的解释。[36]

利科的解释学,着重从语言学的方面来展示人们认识活动的复杂、多样,并非偶然。自1960年代以来,现代语言学、人类学和文化研究长足发展,以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的过渡为标志,对自启蒙运动以来西方哲学的基本概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这一冲击,与海德格尔等人挑战主观和客观、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说海德格尔主张主观与客观之间没有界限,那么后结构主义的语言学研究,则揭示了主观与客观的区分,没有实际意义,因为两者之间的沟通,必须通过语言,而语言并不透明,无法准确无误地传递信息。因此即使有一客观存在,但这一客观存在,根本无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于是也就丧失了实际的认识论上的功能。

上述语言学的发展,称之为“语言学的转向”。从其影响来看,甚至可以视为是一场“语言学的革命”,因为它挑战了原来视为理所当然的观念。这里的原因在于,西方语言不像中国语言,不是“象形”语言,而是“拼音”语言。它之所以能传达信息,靠的是声音的传递,再诉诸文字表述。所以它不像中国语文那样,经常靠眼睛看来获取信息。譬如中国人在告诉对方名字的时候,通常需要在手掌上比划,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名字到底是怎样写的。但西方人在同样的场合,就不必做如此的动作。换言之,西方人在发出声音的时候,一般就能表述自己的意思,也即“语言=思想”。语言的清晰与思维的清楚,直接相关。但后结构主义却挑战了这一已经习以为常的观念,导致了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所谓的“解构”,也即否认语言能反映事物、传达信息的功能,从而将主观与客观彻底脱钩。因此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又发展了海德格尔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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