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充滿熱情,在大學時期辦《現代文學》直接參與台灣文學史,這份重要的刊物當年貼光他的每月生活費,還賣了一幢父親的房子,至今他仍說「九死無悔」。正是這樣的精神,讓台灣文學盎然、多彩……
採訪前輩作家多年,撇開受到的文學薰染不談,讓我感觸最深的是,關於人的生命力問題。這些文壇前輩過了耳順之年,對於文學的熱忱絲毫不減當年,談起文學事完全忘了老之將至,這股精神,常觸發身為五年級生的我去觀看周遭不同年齡層的朋友:有人很年輕,卻生命力全無;但這一群文學史上重要的臉譜,何以能讓光熱持續燃燒?
好比張默,素有「詩壇火車頭」稱號的他不光勤寫,更是與《創世紀》詩社畫下等號,採訪他之後,我才了解詩對於詩人是何其重要的信仰,張默在家裡用書法抄詩集,洋洋灑灑的墨跡,把詩的心境一一印刻了下來。同樣是詩的信徒,羅門和蓉子的燈屋不能不提,在泰順街安靜的公寓裡,燈屋處處驚喜,詩的境界延伸到生活裡來。兩度造訪燈屋,羅門忘我地講起詩生活,蓉子總是一旁安靜地微笑,即便是面對不懂詩的晚輩,男女主人的耐心待客,也讓我體會到詩眼散發的美感是落實在生活裡,而非紙上談兵。
扛著一部文化史的瘂弦,退休後看似沉寂,其實和文壇並未失聯,報章、出版、座談斷續露面。和瘂弦的「淵源」非常奇特,民國77年,我第一次專訪瘂弦,是為世新社團刊物《新聞人》的專題,時值文壇吹起「輕薄短小」風,聯副極短篇極受歡迎,那一次的訪談是我第一次進入聯合報大樓,簡短的專訪過程裡,瘂弦不時停下來問我:「你來得及嗎?」原因是,採訪時我不慣錄音,他擔心我的手抄速度跟不上訪談內容,文章刊出之後,瘂弦在電話裡告訴我:「我鼓勵你進新聞界。」直到我邁入新聞工作11年的現在,那畫面都不曾散去。專科、大學、工作之後,我陸續專訪瘂弦共計五次,對於這位編輯人、詩人所容納的台灣史漸有所感,瘂弦卻始終一貫地謙虛,和我侃侃而談不同階段的計畫和生活步調。
今年6月,我完成碩士論文,整理凌亂的書櫃,驚愕尉天驄借我的書還在架上。多年前專訪尉教授時,他帶我參觀書房,還有他太太孫桂芝女士的畫室,在書房裡,他拿出《葛萊齊拉》,這是尉教授的文學啟蒙書,他大方借我,這是他的第二本《葛萊齊拉》,因為第一本被借走之後一去不返,他費心到二手書市尋找,買到之後,還特地自製封面保存。當看到這書在我架上時,我很羞愧地打電話給他,約定還書時間,我帶了論文送他,尉教授一看到我的論文,馬上和我討論起關於我論文研習的心得,他問了幾道題目,我像是面對指導教授般地一一回答,那天的午後,尉天驄時而激昂時而感傷。即便如此,對於文學的前景,他依然興致勃勃,他老早就和黃春明約定出書計畫,在書寫的過程裡,療治失親的傷痛。
另一位台灣文學大將陳映真,更是我專訪對象裡,對我有提攜作用的人,這般「提攜」不是指工作上實質的作用,而是人格上的濡染,在《人間》雜誌簡單的辦公室裡,陳映真很嚴肅地對我說:「不要在大企業的保護傘下失去動力,應該多出去闖闖。」這些話在我生命裡悄悄發酵。陳映真很心急,總覺得還有很多事情做不完,相較其他資源豐沛的單位,我們看到《人間》不計得失地一路往前,《人間》有了陳映真,台灣有了希望。
和鄭愁予見面,是他下榻的飯店,詩人風塵僕僕回台五天,他引沃克特的說法:「詩要留在記憶內,而非在書頁上。」來闡釋創作方向,這句話讓我印象太深,訪談中,鄭愁予興致一來,朗讀了當時尚未發表的詩作〈9/12十四行〉,詩人聲音浪漫、平緩,那一刻的感動,深深把詩留在我的記憶內。
「無求於外」是這些作家臉譜散發出來最主要的身教,他們創作不輟,不介意市場風向,念茲在茲就是寫下來,見證這一切。遠在加拿大的東方白就是一例,訪談時,我告訴東方白,網路上有人把他和大陸武俠作家東方白混為一談,他哈哈大笑,要我把資料留給他。面對晚輩們鬧出來的笑話,他並不生氣,坦率的個性與他的大河小說《浪淘沙》頗能呼應。
如果說這是一個尋找典範的年代,其實典範未曾遠去,前輩作家不喜張揚,寧靜的力量滲透作品裡,透露出珍貴的情感。已移居美國的林文月從教職退休,筆下的溫州街人事盡是美好、光明的一面,追憶逝水年華的過程,林文月記憶裡篩選出來的流金歲月,全是質美溫良的。不論是再訪溫州街,還是筆墨憶故舊,她也不免感嘆:「當年只道尋常。」即便人事已非,即便免不了的傷逝,林文月筆耕不輟,每隔一陣子就會在書市與文友見面。
近年來曝光率極高的白先勇,熱中於崑曲的推廣,總不吝與讀者分享,白先勇貴族氣息不減,有問必答。在大學時期辦《現代文學》直接參與台灣文學史,這份重要的刊物當年貼光他的每月生活費,還賣了一幢父親的房子,至今他仍說「九死無悔」。正是這樣的精神,讓台灣文學盎然、多彩,白先勇充滿熱情,奉獻文學、崑曲,把沉重的生命基調散發給需要光和熱的人。
童真去年回台出版全集,訪談時間很緊湊,她和藹可親的態度顯露出名門之後的風範。童真的上海經驗鮮為人知,上海知名、歷史兩百年的「童涵春堂」老字號中藥店,在童真的祖父時代,鼎盛一時。對於曾經顯赫的家族史,她淡然處之,從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之處,這個世代的謙虛、淡然,在童真身上一覽無遺。
去年,尉天驄、鄭愁予、白先勇、黃春明、楚戈等人編選的文學讀本出版,短篇小說輯為《溫馨,在回望之後》,書名充滿緬懷的情懷,緬懷不光為了重建小說世界,而是重建整個社會裡美好的氛圍。訪談前輩作家的心得也是這般,回望來時路,總是溫馨感人。今年秋天,一股力量在崛起,呼籲舊有價值裡美好的一切甦醒過來,在甦醒的過程裡,前輩作家們帶給我們的作品、身教,不正是當前台灣社會天天喊得價響,亟欲尋回的重要價值觀嗎?
http://www.udn.com/2006/11/13/NEWS/READING/X5/3600584.shtml
- Nov 15 Wed 2006 23:04
前輩作家映像 【聯合報/林麗如】 2006.11.13 10: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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