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王說。」張愛玲筆下,夜風凜凜,楚歌依依,霸王的遲疑決定了他的敗局。

「四面楚歌」及「錦衣夜行」堪稱是寓詩歌於政治謀略的傑作,姑且名之「音樂政治」;與之相對的是「政治音樂」,舉凡軍歌、校歌、愛國歌曲,或多或少均有「邇之事父,遠之事君」的政治服務及教化工具的意味。而今,民運舞台結合數位錄製與音響效果,響起〈美麗島〉、〈補破網〉、〈黃昏的故鄉〉等民謠,音色富麗堂皇,洗褪了泛黃老照片的荒涼──無法複印的時代氤氳已然變調。

尼采將詩人之吟誦喻為母雞下蛋,皆是「痛苦使然」。文雅些的說法是「詩可以怨」。它是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寒鴉之鳴、禿鷹利爪下的夜鶯之囀,央望天涯淪落人們停船暫借問。

詩也可以群。它是「怨」的蒸餾和昇華,或者沈澱與結晶,形成由下而上、由上而下兩種截然背反的方向。前者有如台灣日治時期的〈雨夜花〉、〈望春風〉,原是閨怨之作,春風吹送未凋的花蕊飄洋過海,搖晃的民族鬱結寄託在情愁呼喚的花粉裡,即便是殖民國的著名詩詞家西?八十(〈雨夜花〉日語版作詞人)亦為之心盪神馳。後者則在中國抗戰期間未唱先轟動。如於潮先生所倡言:「舊傳統的遺毒還沒有死去,新文化還沒有普遍地生根;我們的任務很簡單,叫未死的快死,叫方生的快生。」期以文藝克服政治傾向,還原「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生活事實。(這樣的「反政治」音樂,未嘗不是一種「政治音樂」。)

進可凝聚認同、風行草偃,退可撫慰人心、雖頌皆刺的音樂,無可擺脫的被賦予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符碼意義。無論地下音樂或主流歌曲,社會批判也好,靡靡之音也罷,幾乎均可說是缺乏權威奧援的弱者在強者不平等說理標準下(如同青少年之於成人、女性之於父權,巫醫樂師百工之於士諸侯卿大夫)由下而上的反抗共識的觀念串連形式、不安欲望的內在喘息出口,以及議價行動的對外發聲材料。

當《紅花雨》搭配廣場上的顏色、手勢和英雄影像,透過媒體夾帶龐大意識形態資源(各種道德理由、菁英論述、大眾記憶)的篩選、塑造與強勢的操作,某種程度已窄化並弱化了前述自發式叛逆的自主實踐空間,因此,它的興觀群怨,顫顫巍巍踩在我們熟悉的草根民主、通俗文化與心理功能的邊緣。

朗朗上口的三五成句,平穩的四四拍,以及中規中矩的三五度重疊轉進四級和弦,作為一首需要被推廣傳唱的歌曲,手法毋寧是成功的。詞意也力圖囊括不同族群的歷史經驗,諸如唐詩:「總為浮雲能蔽日」、橫碧樓記:「風清月明」及因應本土訴求的:「家就在這裡」。然而作者的傷春悲秋,不等於聞者的觸景生情,使霸王動容者唯有楚歌,令江州司馬落淚者唯有霓裳。

紅花雨在鎂光燈閃爍中緩緩紛飛,人潮漸漸散去,台北車站另一端,斷續的口琴聲隱約傳來,方聽得他吹奏的是〈望春風〉。模糊、微弱而遙遠。再起步時,我不禁想起Frost名言:「詩歌,是關於憂傷的奢侈。」那麼,在這無暇憂傷的惘惘塵世裡,我們何妨哼著懷春少女的戀愛夢,奢侈吟嘯且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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